几年前来过文联。就算没来过,谅我也不会找错。错,还是出了。不是出在我这头,而是出在文联那头。这两年官员换得勤,我刚进门,未及我开口,新官员上下瞅我一眼,明显地生气,冷脸说,你怎么才来?造得我一脸苞米面,愣在那儿。然后他说,快去后勤处,找老宋。我赶紧遵命,去了。老宋我也陌生。好在他比新官员热乎,拎着一套衣裤和靴子,领我走进卫生间,放下衣裤和靴子,什么都没说,离开。我以为他上厕所忘带手纸,回去取手纸了。结果干等也没见他面。我看再等下去,我就成戈多第二了,干脆硬头皮去他办公室。他先问,衣裤和靴子呢?我立刻跑去取来,给他。他说,你稍等。就认真掏笔抻纸,伏案疾写。写完,又摁一粒章,生怕耽误我的事,指着走廊说,快去财会室,趁着小吴没走。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拿纸条出来,低头看,上写四个字:办公支出。细想,也没什么破绽。我犹豫着见到小吴。小吴是老宣传部,她认得我,看了条,说,你们写作的也真够呛,连这种钱也来挣。我给你多算点吧。闻听此言,我再傻,也该醒过腔来,说,先别算。说完,我急忙跑新官员那里,把刚才的误会解释清楚。新官员说,操,就你这形象,哪像个文人?他的潜意识,我也只配扫厕所。本来他错,他反倒满嘴是理。我哑着,没跟他一般见识。接着我把报评材料递向他。他一页一页地翻看,并说,我以前干过评职称。说完这句,无下文。我开始琢磨,他这话的内涵和外延,究竟需要怎样理解才对路。我是紧靠办公桌琢磨的。猛然电话响,我没防备,差点把我吓堆歪。新官员见状,一边抓电话一边冲我点头微笑,他的笑意是:怎么样?我看人没错的,你根本就不像个好人呐。他喂了一声。因我离电话近,很容易听清对方说话。文联吗?对,你哪里?我是文化局。什么事?作家报评职称啊。哪一位要报啊?石门乡文化站的留川。我忽然冲话筒喊,他在你旁边吗?在,你哪位?新官员站起来,离我远一点,说,对不起,是一位外来人。但我告诉你,报晚了,你让他等下一届吧。放下电话,新官员哼了一声,说,一个破写诗的,才破格进文化站两年,还是合同制的,居然也想过一把作家瘾?然后冲我说,你先回去等信。临了,他又多余地说,我以前干过评职称。
从文联出来,我仍在琢磨他那句多余话。凭他一堂堂官员,能随便冒出多余话吗?假如这话不多余,那将意味着什么?另外,留川的诗,常常被诗选刊选载,并多次收入年选大系,他正儿八经可以参评作家啊。我没去车站,直接去文化局,堵留川。却没堵着。副局问,你俩是一路的吗?我答,是。副局拿起桌上报纸,说,他刚落下的,你捎着。我那趟车需等三小时,走回车站广场,在一处树阴下,坐等。忽觉烦闷,就念起那个女人来。觉得听不到当的一声,心里空。想发短信给她,没留下她号,怎发?仔细用脑搜索,白费,只记住开头的136,其余一概想不起来。闲看报纸,无意间,看到报纸空白处,被人涂鸦。其中几句很有诗性:在一座没有案件的村庄里面,村民们正在开会,忽听谁喊,警察来啦!我从零乱的汉字之间,还看到认真记录下来的电话号码,开头就是136。但此136,并不一定是彼136啊!空气里飘来谁的喊,好像喊我的?抬头望,眼前开过一辆大客。因为速度快,或者我眼睛刚看报纸,花了,只望见一扇窗里,摇着胳膊,闪过。我望清大客后面的几个字,知道那车开往家乡。可是大客没有半点停车的意思,从我眼里逃得没踪影。我理解,这是城市规则规定的。我把136和136以后的几个阿拉伯数字一块撕下,自信这个号码有用。想坐下趟大客回乡。比较一下,火车票能够省出很多钱,最终,我被钱决策了。而且也是因为钱,我只留那个号码,却不舍得打那个电话。如果试一下,会怎样?我没试。我等她发短信,或者等那个当的一声,再次敲响我耳朵。但我连续等了好几天,白费,什么也没有等来。闲呆无事,只能翻看留川那张破报纸。照实说,很正规印上去的方块字,全写案件。我大胆想了一下,把嫌疑人和当事人贴上封条,那么,案子几乎一样。我忽然就想,作案的和我们作文的,是不是都太缺乏想象了?倒是被我撕下一小窟窿的地方,显出空白,引起我浮想联翩。那是一桩普通命案,当我读到空白,忽然看不到作案手法,案子立刻有趣起来。结局还在报纸上,却千篇一律的,不外乎凶手落网或网上通缉。只缺想象,把那一段作案完成。可我费尽琢磨,甚至琢磨出几个思路,也不敢拿出那张小纸条,把空白补上。我担心那样,破坏心境,没意思。而留有空白,却成全了想象。想象出现疲累,需换脑,我就抛弃印刷字,浏览手写字。字迹不在一个时间段里完成,却肯定归于一人涂鸦。在这些涂鸦里面,我拣起曾经被我忽略的两行小字:牧牛乡瓦房沟村四组,李医生。我在卫国时,耳闻邻乡牧牛瓦房沟有个土医生,姓李,很会看病。当地人把他传得挺神,我却不屑一顾。看留川记他,我才注意报纸出版时间,属于近期。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我也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讲,包括医生,我们都算患者。举一例子,我见到有人这样写征婚启事:女,19岁,机关干部,气质好,相貌佳,身高1米64,爱好诗歌,紧接着括弧,里面四个字,精神正常。那是近二十年前的征婚。而现在,好多语文高考试卷里的作文题,也有括弧,里面同样四个字:禁止诗歌。恰好这时,手机当的一声,我赶紧看,是短信,文联让我去。
依旧坐火车。这回幸运,我捞着一个座。巧的是,我又看到叼刀人。他一如上次,站在吸烟区的过道旁,刀尖向外叼着,像叼着一支烟的领导干部。我四下看了看,他如果像个好干部屈尊硬找座,凑合一下,搭个边,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为什么不找座呢?我想离开去见警察,转念又想,我在他的视线半径里,看到我离开之后,他出事,就算他弱智,也会想到是我干的。如果他将来报复,那真像领导报复群众,可就操蛋了。掂量来掂量去,明哲保身吧。多亏我带了那份破报纸,拿出来,假装看报纸。而且我利用报纸上的小窟窿,盯住那把刀。我是这么想的,这种场合,给他两个胆,谅他也不敢杀谁。最大可能,割包。一般来说,小偷有两种,用手指头干活,叫掏包;用刀干活,叫割包。但我转念又想,觉得他不像小偷了。哪有小偷在明面上把刀亮在外头呢?忽然就认为,他极有可能寻找仇人吧?我又不能老看报纸,那样容易出假。为装得像,我假寐。这很像文言文农夫与狼的现代版。火车又突然传来呼隆隆巨声。我知道在过山洞,睁开眼,叼刀人不见了。这时,破报纸在手中哗哗飘荡,四面车窗挤进来强劲的风。我捏紧破报纸的旗,防止它易帜。隐约的,觉得身后那节车厢乱。未及我回头,猛听谁喊,杀人啦!我慌得一松手,破报纸被风抽走。回头追看,正好看到警察押着嫌疑人过来。这一看不要紧,我和嫌疑人都愣怔一下。他就是有着天津口音的黑龙江人。破报纸正好飘到他脸前,警察乘势摁住破报纸,遮住他脸,省得使用头罩了。可他经我旁边时,那张报纸转向我,好像点点头,还扭回头冲着我这里。忽一下的,我望清那粒小窟窿,里面好像有他一只眼睛,盯紧我。我被盯得后背刷的一家伙,瓦凉。等瓦凉消退后,我心生疑窦,那个叼刀人呢?叼刀人为什么不在现场?难道他和这个案子没有丝毫瓜葛吗?忽然的,我想起那桩七年来一直查不出凶手的悬案。有人怀疑楚红是凶手。
具体点说,我想起从水泡子里捞出两捆钱的悬疑。它属于死者吗?可当时怎么没有打捞上来?也许当时没料到水下会有钱吧?如果是活者所为,谁会把钱扔进水里呢?天底下有这样的傻子吗?另外,套用火车上的案例,楚红到底算失踪,还是算她不在现场?这很重要。
很快车到站。我下车,走进文联。官员正在耐心等我到来。他一见我,忙拿出报表,指着空格,说,回去再补两个章,就妥。我取过表,正准备离开,他说,我以前干过评职称。我稍显愣怔,还是走掉。文联又不管饭,我不走掉还想蹭饭吗?而且在本次报评人里,数我最远。下了火车再倒汽车,才到家。脚刚刚沾上家乡土,当的一声,我急看,文联又发短信:返回。车已没有,我又缺少刘翔那样两条腿,只得坐次日早车,再跑文联。官员一点都不浪费我的时间,搭见我面,马上说,还有一个空格,也需盖章。我接过报表,终于说,是否还有其它表,都凑齐,省得我来回跑?官员说,你以为天气预报啊,想一次预报几个月天气,有这美事吗?再说了,就是当天的天气预报,也会报错,何况你这属于人生大事,哪能贪图便宜?我临走,他又从后面说,我以前干过评职称。我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忽然磨回屋,说,明天二十九号,我有事,如需补章,你后天再下通知。行吗?他点头。
卫国是村,隶属南杂木乡。南杂木是我出生地。前些年生源开始减少,中学只得与时俱进,搞合并。我调离南杂木,家属仍留居这里。后来,也就是七年前,我回卫国教了一年毕业班,然后全家随我离开,再没回来。卫国还没通大客。大客途经南杂木时,我下车。
白天很懂事的,让位给了夜晚。我觉得时间宽余,就一个人,往前走。越走天越黑。
想起七年前,我教第一节语文课,尚未开口,就见下面有个巴掌高举着。我点了他,问他有什么说的?他站起来,说,现在语文不吃香了,你怎么想?我没有回答。不是回答不上来,而是考虑他小,还不能承受这么严峻的问题。他叫崔六指。就是比别人多长了一个手指头的意思。然而我看他两只手上,各长了五个手指头,并不比谁多什么,何以叫六指?原来,他上二年级时,经不起同学们嘲讽,当众用剪子把那根手指头绞掉了。我看他下课光着脚板走路,才知他没鞋穿。我给他买了一双便宜的鞋,鼓励他把数学撵上来。他数学很差。所以买贱的,我也算穷鬼,兜里没有多少钱。就连平时抽烟也是靠蹭烟,偶尔买俩盒,也是装给别人看。想想,挺掉价的。作文课,学生没见过火车,我给学生车票钱,让学生坐大客去火车站,先见见世面,回来再写。校长知道后,很害怕,他说,学生出了事怎么办?然后批评我,你至少应该陪学生一块去才对。经他这么说,我也后悔。于是,我和校长一块跑,准备搭车去火车站迎学生。刚跑到南杂木,两个女生下了大客,不见半粒儿其他学生影!这两个女生,一个是我女儿,一个是楚红。从她俩嘴里得知,其他同学没舍得花钱,来回全靠脚走。想不到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学生还在吃苦,我这当老师的,不落忍,从此把烟戒掉。
那次作文,有这样写的,从遥远不可知的地方伸过来两条铁轨,到达这里,铁轨们忽然多起来,还有站台,便叫了火车站。我们幸好看见一趟开往北京的列车,经眼前闪掠而过。列车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但知道是进京的,能够让我们看到,也挺知足的!后来我们有些后悔,当时向窗口里的旅客招手就好了。我们招手,他们会看到吗?还有这样写的,有两条铁轨跨度特别宽,上面开动一扇巨大天车,来回移动的斗,像手一样伸进车厢里,抓煤,然后经空中走一会儿,手一松,煤就直接卸到汽车里。顿时,冒起浓浓黑烟,风吹来,黑烟横扫车站,感觉像战争场面。听说半月前,有个女人被火车压死,这就是车站。这篇带有死气的作文,引起我注意,看名字,是楚红。我把这两篇选出来,给女儿看,意在她能从中获益。白费,女儿拿出骨力,练,也相差甚远。作文这个东西,是不是需要天资呢?我比较相信那句古话,勤能补拙。我让女儿得空就勤学多练,提高作文水平。毕竟,谁都知道我靠码字获得这碗饭,女儿在作文方面没出息,我的脸面往哪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