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女儿赶忙估分。看她脸,拿下重点小菜一碟。然后填志愿。她把表格递我面前,想听我意见,我觉得还是由她自己来定夺最好。所以我离开,让女儿独立思考。反正还有好几天,时间来得及。高考后是中考,这个夹档我清闲。我在初中语文组任组长,不带班,趁着有空,我请假出门。手机当的一声,是短信:您还记得七年前的卫国小学吗?请先生本月二十九日夜十点半,准时返校,我愿在那里与您重温旧情。底下没留姓名,手机号陌生,会是谁呢?最初我猜,肯定是谁开玩笑。短信一旦让老婆看见,就算她相信我正经,可面对女人勾引,她会怎么办?这年头,给两口子之间造出几个不和谐的谣言,几乎是造谣者们惯常手法,毫无创意。幸亏我在车站,老婆看不见短信。我按了删除键。月台上等车旅客很多,几乎可以用拥挤来形容。就在这一片拥挤里,大家互不侵犯,偶尔有几个熟人交谈,也都极尽低声之能事,赶上蚊子说话了。看来,我周边这个社会,人人是趋同于文明的。又听见当的一声,周边好几个耳朵转向我。但眼睛们又很有礼貌,望向别处。我就乘了这个空,赶紧掏手机,看,照例是那则短信。我再按删除键。今天的火车也够怪了,平常等个十分八分,准来,现在可倒好,干等也不来。不是我心态有问题,问题在于,我手机振动失灵,只能依靠音响,没别的招儿。而我又不想关机,怕误事。我更怕再传来当的一声,不光吸引众多耳朵,还吸引来众目睽睽,有意思吗?果然手机又当的一声。这回没有吓着周围人,倒是把我先吓一跳。我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却看出门道。就好比两人下棋,正在走投无路时,旁人支招,我得救。其实也没有谁故意支招救险,救我险的,还是我自己。我看见不少旅客都忙着发短信。他们埋头苦干的精神,是一道风景。我被激励着,或者说,我被感染着,也加入发短信的风景里。当然是给勾引我的女人发的。照实说,我生平头一次跟老婆以外的女人有染,如果这也算有染的话,那就算吧。万事总得有个开头。开头并不难。我用拇指在几个键位上轮番摁,就摁出一行字:你是谁?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然后我发出。很快,我手机当的一响。看来,她发的速度,比我透溜。她回复:您问也没用,当您届时赴约,自然知道我是谁了。难道您不愿意在一个美好的夜晚里同我见面吗?短信已读完,我又读到新的短消息。她好像忘了最重要的,赶忙补充:我比您小好多岁。我笑了。我觉得这纯粹是勾引。但我自问,难道我不喜欢被勾引,尤其被一个岁数小我很多的女人勾引吗?其实我懂,人这个东西,天生有一种对未知领域的探求。况且,我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基于本能,我冒出打电话的念头。只有打电话了,才可获知她的一些底细:是陌生还是熟悉。恰好这时,飘来火车进站的声浪。这无异助长了我的大胆,趁势赶紧摁了她电话。我在等听电话过程中,内心有些跳荡,在跳荡中,有了种种猜测。白费,她拒听。并马上见到她发的短消息:只限短信。虽然遭到轻微拒绝,我却让一种神秘感撩拨得更加着迷,开始胡乱想象,我的生活中是否有一个女子,暗恋我多年,今天实在憋不住,忽用此招约我?
我随人流上车。车上人多,没座。我知趣地挤站在吸烟区里。大家都在吸烟,只我不吸烟,干站着。这多多少少显得我另类。我尽量挤站到车门旁,面向玻璃窗,闲看窗外。电线杆们像光棍,可能看见女人了,一根一根,没命向后追,奋力争取改变光棍的面貌。如果真是女人,那女人也都是从火车撒播下去的吧?我再看电线,它们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向后扯出众多流水线,让我错以为火车跑在海面上。同时也让我觉得,生命是运动的物种。我手留在裤兜里,握着手机。不是买不起手机袋,而是我讨厌把手机亮在腰上,故意给人看。有些人真能装,殊不知在我们那个乡街上,就连蹬三轮的都敢在腰上别两部手机,你别一部在腰上,有什么可装的呀?依我之见,那纯牌是装孙子!我始终握着手机,不为别的,怕火车声大,淹没那个当的一响,误事。所以,我隔一会了,拿手机看,没短信。再隔一会了,拿手机看,白费,依旧没短信。可见我对那个女人,已经上心了。忽然有人咳嗽一声,就在我身旁。我没在意。我干吗要在意一个咳嗽呢?这世上最不缺的,可能就是咳嗽了。有时遇到大面积感冒,弄不好我也跟着流行一把,也咳嗽,也附庸风雅呢。但我身旁的咳嗽,绝不是感冒。隔一会了,又咳嗽。而且讲究简洁,只咳一声,决不拖泥带水来第二下。也有点像绝好的短句,冷丁冒出来,令人惊奇,却收住。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咳嗽的人,他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站着。但我觉得,我并不认识他。就在我看他的时候,他明显地又一咳,并问我,宋先生忘记我了吗?我吓住。倒不是他对我存在威胁,或者有险象,我主要考虑的是想不起他是谁来了,他又这般礼貌对我,我拿什么对他呢?总不能失礼吧?我正犯愁,他先替我解围,自报家门。我一听,他就是留川,跟我隔着一乡,写诗的。我有点补过似的,但也是真诚地说,唉呀,我还记着你那个有名的诗句呐!他那首诗是写方便筷子的。面对日益消耗下去的木材,写到食客们只顾吃喝时,他愤怒了:食客们手里举起来的,是一座座森林!我还要说出他另外两个名句,他立刻大声咳嗽,把我制止了。他问,你去W文联?经他一问,我恍然想起,我俩应该都是去报职称的才对。结果他不去文联。因他刚接到通知,首先要去主管部门办手续,然后再到文联。好像晚了几天,实际并不晚。现在最不帮文人干事的,就是文联了。我俩都防着把话题引进无聊里面,互伤自尊,没意思,就谈别的。正谈着,另外一个旅客突然问我,听你的口音,天津人吧?我说,我不是。但我明显听出来,他的口音有点像天津人,就说,你反倒像是天津人。他说,我在那儿呆过六年。我问,你是哪里人?他说,我是黑龙江人。我说,黑龙江和吉林说话都比我们好听。他说,你们辽宁也行。我说,辽宁凤城本溪以北还行,大连、庄河、东沟、丹东就不行了。他说,对,全是海蛎子味。我转过头对留川说,瞧,这就是文化。留川说,跟经济相比,文化现在赤字。留川又问,家乡你知道吗?我有点蒙。不知怎样回答他。他说,火车离开车站的时候;火车经过一座村庄的时候;火车到达终点的时候;这些都貌似家乡而不是家乡;只有火车轮子让轨道永远凝固住了,才是家乡。然后他嘴靠近我耳朵,低声说,你注意他身后那个人。我这才发现,他身后站着一位吸烟者,手里捏着一把刀。那是手术刀。刀尖充满寒气,一望而知,是把开膛破肚的好刀。刀柄修长且扁,麻子面,主要利于拿捏。偶尔他嫌累,或者让另一个嘴角也别闲着,于是,就一个嘴角含烟,一个嘴角含刀。当然了,刀柄那头被牙齿咬着,刀尖向外。他就站在过道边。刀尖向外时,从他这里经过的人,都怀着心惊看他,而他不在乎别人。我想打电话,才发现车上没有提供报警号码。这是铁道部的失误。一种小的失误,代价却容易成反比例增长。留川忽然想起什么,说,你在卫国没呆上一年吧?我说,正好一年。他问,那你不应该走啊。我说,那一年我女儿念六年,我出于自私,名义上借分流下去支援,实际是想拉我女儿。他问,再没别的?我摇头,表示我说的是实情。他好像松口气,说,我以为你跟那桩人命案有牵连呢。我笑笑,嘴上没说,心说,那桩案子可能永远要成为悬案吧?正在遥想的我,忽然看到乘警走来。乘警块头很大,腰间别着手枪,远比别着手机光芒夺目。由于他块头大,过道上旅客生怕不礼貌,后背紧贴车壁,早早让道。我急忙看叼刀人,刀还在嘴上叼着,却只叼了刀柄,刀锋已折入柄内。那么,他叼的,就好像长长烟嘴了。而且乘警为防止碰着他烟头,居然偏一下自己,完成了礼貌待客,走过去。忽然火车进洞。偏偏我们这里没点灯,眼前一片黑。留川跟我讲话。由于车声巨响,加之我没在意他讲什么,只专心收听跟刀有关的声音。灯忽然亮了,车声正常,我再看叼刀人,没影了。更令我吃一惊的是,留川也不在身边。前后左右看,白费。他会不会去厕所呢?我决定等他。可是快到站了,也没搭着他的影。等我一下车,就四处望,企盼他能进入我眼球。整个月台上,来来往往的旅客,我没有望见留川。忽想起什么,我急跑向检票口,守在那里,直守到检票口铁门上了锁,我心依旧向着留川敞开。这么好的白天,他会人间蒸发吗?我相信他还活着,大踏步地离开火车站。去文联的路上,我想起了那桩悬案。
七年前我下到卫国,带毕业班。班上有个女生,外省户口,刚入班半月。类似现象近几年增多。我们这边教学质量高,有能力来念的,花点钱就妥。届时回原籍高考,容易走一本。同样成绩,在我们这儿就走二本,不划算。初听起来,跟国家禁止的高考移民相似,实际上却正好两拧。人家走的路线,是反过来走的。就算被检举,又没有对口文件支持,拿什么来制止?脑瓜够用啊。我不得不佩服那女生。那女生的脸,很南方,圆,且凹,脑门鼓溜。我们当地人管这种脸叫瓦沟脸。以我的眼光看,这种脸型最美。女儿却跟我意见相左,认为她脸虽然南方,却也难看。我没有跟女儿继续空嘴论美丑。因我明白,女儿多年是班花,我夸赞女生,是否动摇她的霸主地位?女生名字一般,叫楚红。楚红有个姐姐,不定期来学校,看楚红。主要来给妹妹送钱。传说姐姐更漂亮。班上有个男生,叫崔六指,他透出的风。但包括我在内,学校老师们没见过这位姐姐。要想见姐姐容易,对楚红说我要见家长,准行。可楚红学习一直靠前,我说不出正当理由啊。但很快的,我见到了姐姐——她死在学校后面的水泡子里,尸体捞上来时,隔着警戒线,我在人堆里挤看,照实说,就连警察都分了心,无不被她的美艳惊烫了眼球,她真美啊。只可惜,美死了。由于人杂,保护现场意识差,可供破案人员参考的东西,几乎为零。接着老师和学生们找她妹妹。我也找。白费,找遍楚红能呆的地场,无影无踪。虽然是周末,但楚红已报名参加补习,还没等开课,从此再没她影。尽管禁止课外办班,县局却考虑老师们穷,就睁一眼闭一眼,明里管,暗中却答允,只要没人捅咕,能挣点钱就挣吧。我却没捞着挣这笔钱。大约一个月后,水泡子里又发现什么东西,捞上来看,居然是两捆钱!那是个雨夜,现场没留下任何破案线索。事情过去七年了吧?这两捆钱也成了谜。忽一下的,我想起什么来!哎呀,本月二十九日晚,正是楚红姐姐死亡忌日啊!如此想来,邀请我的女子,非同寻常了。也许,这纯属巧合吧?我站下,搜遍脑中内存,白费,检索不到我有涉嫌的地方。那么,唯一的考虑,照例赴约。我愿意相信,一位岁数很小的女子,暗恋我多年之后,等我出现。我不能让她像等待戈多一样,白等。迈进文联大门时,说不清缘由的,我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