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舞蹈团是张冬梅一手打造起来的。
一年前,女儿乌丽丽离了婚,带着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忙得焦头烂额。张冬梅知道后,立即丢下瓦县的老伴赶过来帮忙。才从县妇联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张冬梅觉得自己身体康健,思维敏捷,正在家闲得慌呢,女儿这一变故,倒让她有了重新上岗的感觉。
张冬梅到了罗城后,头两周急得猫挠心。小外孙女丫丫一早送到幼儿园,午餐在园里吃,傍晚接回来就可以了。幼儿园就在小区里面,十分钟的路程,脚板还没走热呢,就到了家门口。女儿乌丽丽呢,在医院做牙科医生,早餐和中餐都在单位食堂解决。全家就在一起吃个晚餐,乌丽丽还要求吃素,两三个菜一个汤,这对于能干的张冬梅来说,简直不叫事,三两下就搞妥当了,剩下大把的时间没事做。
张冬梅开始时给乌丽丽擦地板,女儿对她说,妈,你就别擦了,再擦把地板都擦薄了。
那做什么呢?张冬梅的人生里出现了一段少有的疑惑时光。乌丽丽就让她有空到楼下走走。
其实张冬梅早就下楼溜达了。
刚来时,她常大开房门,邻居们上楼下楼,她都点头微笑,主动介绍自己是1908室的住户。可是,那些邻居们或者敷衍地点点头,或者干脆就装作没听到她的话,径直走开。张冬梅很受伤,时代不同了,这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后来,张冬梅有了新发现,这罗城的人大概住着高楼,脚底不接地气,心里不踏实,所以见人都爱理不理的,一旦到了楼底,双脚着了地,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要大为好转。有一天,她在楼下的小花圃里散步,一个女人嘴里喊着“宝宝、宝宝”,在树下搜寻。张冬梅立即帮她找孩子,随着一声吠叫,她才发现“宝宝”是只小狗。张冬梅笑着说,哎呀,宝宝真可爱。那个女的抬起头冲张冬梅一笑,说是的呢,老可爱了。女人说着抱起小狗往楼道里走。张冬梅不失时机地赶紧跟进楼道摁电梯。几楼?她问。女人一进电梯就像换了个人,整张脸又变得毫无表情。18。她说完后不再搭理张冬梅,拧过身,脸贴着她的宝宝。张冬梅说,哎呀,我在19楼,上下层,邻居。女人不言语,好像没听到张冬梅的话,到了18楼,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革命干部张冬梅当然不是一个轻易气馁的人,她再次加大自己的活动半径,这样就走到了小区的广场上。那天下午五点来钟吧,女儿乌丽丽带着丫丫去参加一个培训班的亲子活动,家中就剩下张冬梅一个人,她就顺着绿道走到了广场。广场边沿有几个摆小摊的,往中间走,有几个孩子在溜旱冰,突然,灯光亮了,喷泉射了,音乐响了。她循着音乐找过去,是一个交谊舞团,十几个老年人随着曲子跳起来。
这个场景让张冬梅身体里的血液恢复了记忆,广场啊广场,她周身莫名地发热。
张冬梅热爱广场,因为她的人生是因广场而改变的。
张冬梅姊妹兄弟五个,她是老二。父母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有些心慌,还好,老二以下连着三个都是带把儿的,父亲这才喜笑颜开。但这坑苦了张冬梅,三个弟弟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每个弟弟都可以欺负她,她则绝不能对他们有任何轻慢。弟弟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张冬梅就负责送他们上学,看管他们,弟弟们在教室里上课,她在教室外上课,一直跟着上了三年级,弟弟们能结伙上学了,她就被当成家里主要劳力上山下田干农活去了。本来张冬梅也认了这命,瓦县瓦庄的姑娘哪个不是这样?问题出在瓦庄有一天来了一群知识青年。
这群来自上海的知青让张冬梅了解到,原来世界上还有那样做姑娘的。知青小陆刚来,因为知青屋没盖好,就暂时住在张冬梅家,和张冬梅睡一个屋。小陆的皮肤雪白,香肥皂洗得全身香喷喷的,白色的确良的衬衫往腰里一扎,走起路来那个美呀,张冬梅觉得小陆就是戏文里说的“七仙女”下凡。光是小陆的美丽还不足以颠覆张冬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小陆他们还有别的东西在吸引她。
自从认识了小陆,张冬梅就天天跟在小陆后面跑。知青屋建好了,小陆搬过去住了,张冬梅不管父母怎么骂她,只要有一点空就往那里跑。小陆在知青屋里吹口琴,吹《洪湖水浪打浪》,吹《十送红军》,吹《咱们工人有力量》。小陆吹口琴时,男女知青们都会跟着曲子唱歌,唱得摇头晃脑,渐渐地,张冬梅也跟着哼唱起来。有时,一个叫小吕的男知青会朗诵诗歌。张冬梅开始只是听,她觉得小吕念得怪好听,像唱戏一样,听着听着她竟然也会背诵了,只要小吕一开口,她就在一边动着嘴唇小声背诵。
小吕逗她,张冬梅,我背诗词你动什么嘴唇呢?
张冬梅说,我,我也背诗词呀。
知青们都笑起来,说张冬梅,那你也来一个吧。
张冬梅就学着小吕的样子,清清嗓子,挺起胸,左手放腰间,右手握拳,脱口而出道:“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背最后一句的时候,张冬梅也像小吕那样将拳头朝空中晃动了两下。
知青们乐不可支,问她,你知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是什么意思吗?
张冬梅摇摇头。
知青们哈哈大笑。
张冬梅说,你们又没告诉我什么意思,你们要是告诉我什么意思,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话听着绕口令一样,但知青们算是听懂了,暗暗吃惊张冬梅的记忆力。过了不久,各村都按上面要求组织成立宣传毛泽东思想文艺小分队,在以知青为主的宣传队里,张冬梅被准许破格加入了,因为张冬梅在背毛主席语录方面有惊人的天赋,一本毛主席语录,人家说出上句,她立即能说出下句,甚至,人家说出下句,她马上就能说出上句。
这年冬天,18岁的张冬梅随队出征,到瓦县县城参加千人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为了给张冬梅打气,大队慷慨地给张冬梅做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还给她算了半个月的工分。
比赛在瓦县县城的东方红广场举行。那是张冬梅第一次到县城,第一次见到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红旗飘飘,大喇叭不停地播放着革命歌曲,人人热血沸腾。小陆怕张冬梅紧张,安慰她说,人虽然多,你可不要怕,凭你的能力,不拿第一才怪呢。张冬梅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她就像开春的鸟儿,迫不及待地要亮嗓子似的。她点点头说,嗯,我要拿第一!
在东方红广场上,张冬梅亮出人生的第一嗓。
她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她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她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一轮二轮三轮下来,越背越长,到了第四轮,有人卡壳了,有人乱词了,而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张冬梅却越背越顺溜,越背越来劲。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是在比赛而是在表演了,挺胸,左手按腰,右手握拳,充满了滔滔不绝的革命豪情,这个形象一举征服了全场的人。
比赛结束,掌声雷动,县革委会主任走上台和张冬梅亲切握手,为她戴上大红花。
看着眼前的大广场,广场上的人和旗,掌声和红花,张冬梅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这个广场了。
张冬梅一下子成了瓦县的名人,成为全地区、全省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她到地区、到省里参加会议,到大寨、到昔阳参观学习,这些参观学习和会议少不了要讲话,张冬梅发现,人越多,地方越大,她讲话越有感觉。
因为在东方红广场上的出色表现,好运降临到张冬梅头上,不久她就入了党,到公社当了妇女主任,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只可惜,后来在广场上搞的活动太少了,以前一年还有几次公判大会什么的,后来也没有了,广场逐渐淡出了张冬梅的生活。但在罗城的这个傍晚,时隔几十年后再来到广场,张冬梅身上的某种东西再一次被激活。
张冬梅正回想着她的激情岁月,一个戴贝雷帽的老头走到张冬梅身边,略略弯下腰说,下支曲子,《月光下的凤尾竹》,我请你跳一个?
张冬梅愣了一下,摆摆手说,不会,我不会跳这个舞。
不会?贝雷帽不相信,说,看你这身材,就像是专为跳舞而生的呢。
这话张冬梅爱听,扑哧笑出声,说,还身材呢,整个一根木材,硬邦邦的。
老头也笑了,说,幽默幽默,那我可去跳了啊。我姓李,他们都叫我李旋转,你看我旋转动作做得不错吧?说着,连做了几个旋转。张冬梅看得出来,这个姓李的老头确实有两下子,动作流畅,连贯、平稳、一气呵成,没有多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李旋转旋进了队伍中,还对着张冬梅喊,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舞曲响起来,李旋转和一个女伴翩翩起舞。张冬梅看着他们拉拉扯扯来来回回,心里痒痒的,但又有点不屑。软绵绵、滑溜溜的,没劲,她想,这舞没劲。她准备往回走,看见另一个女人也和她一样,在边上不以为然地看着跳交谊舞的男男女女。
张冬梅对她笑笑说,你也是来跳舞的?
那个女人看年纪也有六十多岁了,可从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俏模样,衣服也穿得讲究,暗花丝巾扎在颈脖上,外面套了一件酒红色薄羊绒衫,烫了卷发,前额还稍稍留了点刘海,整个人显得素雅而文静。她回答张冬梅说,这个也叫跳舞?我才不跟他们跳呢。
张冬梅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他们跳得太、太、软绵绵了。
对,女人像找到了知音,是呀是呀,跳舞是为了什么?锻炼我们这老胳膊老腿呀,像他们这样,舞个什么劲呢?跳得要睡着了。
她们俩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语言,以攻击眼前的交谊舞为快事,拼命地贬损,刻薄地讽刺,总之眼前的这支队伍,从服装到动作到音乐都可笑得要命,荒唐得要命。她们大加批判,同时难掩喜悦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可笑,只是两人拼命向对方表明一种态度、一种立场。说到最后,那女人到底不如张冬梅城府深,憋不住说,你跳过广场舞吗?
张冬梅摇摇头说,没有。想想又补充说,不过,我以前在宣传队里跳过很多舞,《绣金匾》、《闪闪红星》、《挑担茶叶上北京》……张冬梅一边说一边比画着。
那个女人高兴得跟着比画起来,我也跳过,我也跳过。
两个女人越比画越兴奋,最后那个女人对张冬梅说,你跳得真好,会跳这个就会跳广场舞哇,现在好多小区都跳起来了,就我们小区被这几个跳交谊舞的二把刀搞得半死不活的。
张冬梅说,那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跳广场舞的队伍哇,保证把他们比下去。
这个傍晚是东方红舞蹈团的“南湖会议”,张冬梅和那个叫郭俊兰的女人商量了好长时间,弄清楚了郭俊兰是一位退休的护士,年轻时和她一样,也是宣传队的骨干分子。两位骨干在这个黄昏实现了历史性的会面,张冬梅拍拍手说,好,说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