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冬梅急急地乘坐火车从老家瓦县回到罗城时,已经是傍晚五点,火车站站前广场挤满人流、车流,女儿乌丽丽在单位临时加班不能来接她,出租车又打不上,连平时像苍蝇一样老在旅客身边转悠的“黑头车”也没一辆停下(后来才知道当天恰逢全城运管大检查,“黑头车”不敢出动带人)。她咬咬牙,背起体量足有她大半个人高的大编织袋,一步一步挪到公交站台。
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公交车,正是通往女儿乌丽丽居住的天华苑小区,却因为人太多,没能挤上。这在张冬梅看来,是对她体力与智力双重的羞辱。最后,她把失利怪罪于那个体量巨大的编织袋,想到了这点,她又很快找到了自信与自尊。
那编织袋确实是太大了点,里面装满了从瓦县菜市场买来的野生猕猴桃、干香菇、干木耳、腊肉等山货,甚至还有一小袋糯米。这些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农家种养、不施化肥农药的食材。也是当她从瓦县出发,拼命往袋里塞时,老伴曾担心地问她能不能背得动,但张冬梅坚持要带的东西。上了火车后,张冬梅扫了一眼车厢,目光立即锁定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戴旅行帽的男人。旅行帽上印着“瓦县夕阳红旅行社”的字样,帽子皱巴巴的。张冬梅断定这个男人是出门打工的,但脑子还活泛,愿意与人说话。她上前一搭讪,果然,男人在罗城一家塑料厂打工,这次回来是料理去世的父亲的后事。你到哪里去旅游了呀?于是,张冬梅指指他的帽子问。男人说,我哪有旅游的福气?是从我弟妹家拿的。弟妹是老师嘛,学校每年都安排他们出去游山玩水。这帽子的来历又被张冬梅猜中了。一路上,张冬梅与“旅游帽”聊得非常投机,好像是多年的邻居似的。快到罗城时,“旅游帽”不由分说,驮起巨大的编织袋,把她送到等候出租车的地方才离开。这一切,都尽在张冬梅的掌控之中。
所以,现在看着这个硕大的编织袋躺在脚下,望着毫不留情一路远去的公交车,张冬梅给自己鼓劲,从瓦县到罗城,一千多里路都扛过来了,最后几站路还能难死人?远远地见公交车又来了,她一弓腰、一咬牙,叫一声“起”,百十斤的袋子就顶在了背上。她抢先站在候车道,像一只老虎等候猎物一样,等着公交车开过来。公交一到,她第一个堵在了门口,把袋子往车上一扔。这样一来,她上不去,别人也上不去。张冬梅不着急,对付这个场面她有的是经验,她装作用力地往上推那个大袋子,其实,她的力气都用在两肩上,左堵右防,谁也别想从她的两侧突破进到车里。如此这般,几个回合后,司机忍不住了,让车上的人帮忙拉一下。立即有两个人拎着袋口往上拉扯,“咣啷”一下,袋子上去了,张冬梅“嗖”一下也无比敏捷地紧跟着上去了。
就这样一路斗智斗勇,等张冬梅艰辛跋涉到天华苑小区3幢二单元19楼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正在对大家说“再见”,张冬梅也累得不想说话了。五岁的外孙女丫丫冲上来,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抱了一抱。可随后张冬梅稍稍喘口气,喝了口水,饭也没吃,开了门就往外走。
女儿乌丽丽惊讶地说,这就出去?
张冬梅没有迟疑地说,我得去看看,听郭俊兰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队伍散了,人心乱了,我得第一时间去了解了解情况。
乌丽丽无奈地摇摇头,冲到门边对张冬梅说,好吧,侦察完敌情就立即回来。
摁了电梯,张冬梅扭头对女儿说,你给我留点饭就行,别等我。说着话,电梯门开了,她快步走了进去。
出电梯,左拐,前行,经过小区公园的一片林子、一个亭子和一块草地,再左拐,就到了小区广场。也就是十来分钟的路程。在罗城的日子里,这条路张冬梅几乎每天都要走,闭着眼都能走得到,但今天,她却觉得这路太长了。有一刻,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入夜的广场,是一个大舞台。张冬梅就站在广场边。回家待了一个多月,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再次站在这舞台,我心中有无限感慨。张冬梅看着这大舞台,好像比印象中的灯光更亮、空间更大、音乐更响,更重要的是那种气氛更激荡人心。她有些明白了,一个多月前,老伴生病,让她回家,她在瓦县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些魂不守舍,老想着有什么东西牵扯着自己,原来,就是这广场上的灯光、音响、人影、气氛哪。一站到这广场上,这灯光下这气氛中,张冬梅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微昂起头,心中顿时充满了力量。
张冬梅在广场边定定神,然后做了个深呼吸。这都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上场要有个上场的样子嘛。她缓缓地往广场南边走去。
天华苑小区广场是罗城的居民活动样板广场,灯光设置得很科学,小区的楼上有射灯,地面上有地灯,树木上挂有彩灯,各种灯光交相辉映。地面上铺的是考究的大理石,喷泉、雕塑夹杂其间。广场南边划分为三个活动区,如一个等边三角形。在这个等边三角形中,张冬梅领导的东方红舞蹈团占据了两边的位置,每天呈扇形分布;而那个三角形的底边呢,则是由一支交谊舞队伍霸占着。每天,“夜幕降临,华灯初放”,张冬梅便扯下做饭的围裙,理理头发,换上舞蹈服、舞蹈鞋,进电梯,下楼,走上广场。在她的带领下,扇形队伍有序打开,音乐响起来,舞步走起来,真叫人心潮逐浪高哇。
然而,今天,当张冬梅走近这个三角形,她一下子惊呆了。三角形中底边上的交谊舞队伍倒没有什么变化,一群男女在那里搂抱着,“嘣嘣嚓,嘣嘣嚓”。一贯优美的扇形却被撕破了,撕成了两块——左边的是一大块,领头的竟然是王翠花和李桂芳,队伍大约有三十多人,正踩着“你是我的小苹果”的节奏,双手画圆,两腿踏步,跳得正欢。右边的一块呢,只有十多个人,郭俊兰站在队伍前面领舞,跳的是“你从山中来”,她的舞姿虽然仍优美,但明显跳得力不从心,一点没有精气神。可原本,不管是王翠花、李桂芳也好,郭俊兰也好,都是她张冬梅领导的东方红舞蹈团的呀,四十多个人站成扇形,同听一首曲,同舞一支歌,现在,怎么就搞成这个七零八落的样子了呢?
张冬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之前郭俊兰打电话向她汇报的情况基本属实,而且,王翠花的行径比郭俊兰说的要更加可恶。这个王翠花,不仅叛变组织另立山头,而且还蛊惑人心,意在彻底消灭我“东方红”,真是狼子野心!张冬梅立即决定: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面对敌人,展开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