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母亲问我去了哪里,未等我回答,她却又质问道:“你是不是去了边缘区?”她的眼神仿佛要吃掉我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无奈地点头。
她总是这样敏感甚至神经质。有一次我撒谎说自己在学校补习却偷溜出去玩,结果她来学校没有找到我,就发了疯一样在街上大喊,将我的照片打印出来向每一个路人询问。当我晚上回到家,她崩溃地抱住我大哭:“不要骗我,不要离开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Ⅱ阿!”
医生说这是轻度躁狂症的表现,说她受不得刺激,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对她撒谎。我在她一次次的尖叫和摔碗声中慢慢学会与她相处,就像幼时她牵着我的手一点点教我学会走路。这需要无与伦比的耐心,但我相信我能做到。
看到我的动作后,她的目光瞬间变了,像是厌恶,又像是恐惧。我感到她握着我手腕的五指慢慢扣紧,赶紧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放心吧,我不会回去的,也不会让你回去的。”
“回去”两个字像是开关一样拨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她抓着我的手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我就这样抱着她安抚她,许下无数个不离不弃的承诺,直到深夜她才慢慢睡去。
我一直以为,母亲对“贫民窟”的厌恶是因为骄傲。
在不发病的时候,她表现的像一个奢靡铺张的贵妇人,住最舒适的房间、吃最可口的美食、用最奢侈的产品。她会买下中心区的豪华公寓供我们两人居住,会带我去吃价格比黄金更珍贵的海鲜宴,会给我买昂贵的私人悬浮车接送我上下学,只为让我少走十分钟的路。
我一度觉得她不可理喻,甚至为此和她吵过好几次,因为每个人的信用点都是有额度的,她好几次的奢侈行为都让我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只能啃咸菜度日。
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真相。
一对来自边缘区的夫妇拜访了母亲——这很奇怪,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从未见过她有什么朋友,更别提来自边缘区的朋友了。那对夫妇穿着朴素却很得体,说话时有些拘谨却显得彬彬有礼,一点儿也不像母亲口中的“乞丐”,但在母亲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依旧怒发冲冠。她砸碎了几乎所有能砸的东西,大喊着要对方滚出去,在客人的尴尬无措中我将她拖进里屋,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无力再招待客人,只得问他们要了个联系方式。
趁着母亲情绪稍微稳定一点的时候,我来到边缘区拜访了那对夫妇。
他们告诉我,他们曾是母亲的邻居。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曾生活在边缘区,但奇迹般地,他们的儿子——我,却是得到诺亚承认的优等基因者。
因为我的缘故,我们从社会的最底层一跃成为中心区的正式居民。兴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变得敏感、多疑、焦虑、患得患失,就像是一只刚从荒原走进肥沃牧场的山羊,总是警惕着、戒备着,生怕从草丛里蹿出的狼会夺走她的一切。
父亲最终忍无可忍地离开了她,可我不能。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如果连我都不能包容她,还有谁能接受她?
离开边缘区的时候,整片人造天幕都是灰的。这不是因为阴天或者雨天的前兆,只是因为天快黑了。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为了节省能源,灰烬之城一直都用明亮的冷光源来代替“白天”。看得久了,总觉得整个人从骨子里发冷。
低矮老旧的平房像犬牙般七歪八扭地站在街道上,就像丑恶的兽牙。
智慧让人类站到了食物链的顶点,又让人类的文明在巅峰时毁灭。
这座城市已经封锁了整整三百年。大灾变后再也没有外界的讯息传进来,诺亚派去地表的探索机器人带回来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坏消息:在大地上肆虐的电磁风暴、严重超标的辐射量、低于生存标准值的氧气含量……
也许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也许灰烬之城里的动物是……地球上最后的生命。
这座城市就像人类辉煌史上最后的余烬,不再眷顾我们的神灵就像远去的旅者般随意地将篝火踩灭,只留下一点残火不知什么时候会在冰冷的草灰下逐渐熄灭。
那个时候,悲观的我还没意识到,有一双炽色的眼睛会和我一起穿越长夜,如燎原之火般席卷而过成为这座城市变革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