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因为安然。哦,对了,安然就是那对夫妇的女儿。
在我和他们谈话的时候,穿着天蓝色花格子连衣裙的女孩悄悄地从阁楼上跑下来,躲在拐角处的木栅栏偷偷地看我。只是她没想到旧楼梯咯咯吱吱的摇晃声早就出卖了她,我偏过头朝她一笑,她神色慌张,就像踩点时被抓住的小贼,本能地转身就逃。阿姨叫住她,她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下楼,带着小兔子般怯懦的神色躲在母亲身后,畏畏缩缩地看着我。
这个女孩患有先天性的弱听,左耳几乎失聪,右耳依靠助听器才能听见模糊的声音,因此被诺亚断定为“没有存在价值”的劣等基因者。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年仅七岁的女孩就在家里通过网络自学完了从小学到初中的所有课程。他的父母看到了她的天赋,决定让她在中心区的学校入学,但是必须有一个中心区居民作为担保人,于是他们找到了过去的邻居,也就是我的母亲求助,但是还未来得及说明来意就被她轰了出去。
然后我成了她的担保人。
安然入学后第二周,学校老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女孩和班里的同学发生了一点口角。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问题是第二天女孩的“哥哥”就冲进学校,把那几个学生揍了一顿后差点扔下楼。幸好学校保安及时赶到制止了这场闹剧,随后,这个假冒的“哥哥”被机器卫兵带走,关进了收容所。
说实话,我在收容所看到这个家伙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和第一次见面比起来,他的神色有些萎靡,不过精神还算不错。
“我叫沈墨轩,安然的担保人。手续我帮你办了,罚款也交了,学校那边我也帮你解释清楚了,没什么大问题。走吧,我带你出去。”
但是走出收容所后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带着他进了一家餐馆。有太多的问题我想问他。
正餐上来后,他吃得狼吞虎咽,就像好几天没有吃饭一样。我扒拉了几口米饭,没什么食欲,索性就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他。余光瞥到投在玻璃上两个侧影,一个面带微笑,目光却幽暗阴郁得仿如游魂,另一个自顾自地扫荡着桌上的食物,就像初见时那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
路边的信号塔在街上投下铅灰色的阴影,顶端的信号灯闪烁变幻,打得玻璃上的人影明晦不定。紫色的鸢尾花盆景摆在干净的大理石窗台上,餐厅里回荡着旧时代的钢琴曲,遥远得像是隔世的歌谣,直到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从对面传来,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竞走了神。
“路林,我叫路林。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少年舔舔嘴唇,把沾在嘴唇上的最后一粒米饭咽下肚,靠在椅背上扬眉看着我,“我需要还你多少钱?”
我摇头:“不必了。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干吗?你脑袋被门夹了啊?”
这家伙说起话来简直跟火药桶似的,我准备好的台词全部被他呛了回去。
不过下一秒,路林就反应过来,嘿嘿笑了起来:“你指安然的事?”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安然的性格会和人发生口角,八成是单方面地被欺负吧。我只能说,揍得好。”
路林哈哈大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我收回那天的评价,你倒也不算一无是处。”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没错,那几个人,他们嘲笑她是土鳖、穷鬼、聋子。他们自己又算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优等基因者就是一群被圈养的猪而已,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如果不是保安来得快,我会把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统统打断腿扔下楼去!”
他一点也不顾忌我也是“猪”的一员,肆无忌惮地又把我骂了一顿,我微微皱起眉头,却没有申辩,抑或是无话可说。
气氛有些压抑。
许久,我打破沉默:“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随便。”路林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悬浮车悬停在狭窄阴暗的街道上,路林跳下车的时候,我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我一点儿也不歧视劣等基因者。因为我的父母就是。”
成功地看到了他惊讶的表情,我笑了起来:“很奇怪吗?一对劣等基因的父母却生下了一个优等基因的孩子。有时候进化论就是那么奇妙而无法预测,线粒体证明了人类起源于唯一的夏娃,一头靠啃竹子活过严冬的肉食系猛兽演化出整个熊猫族群,再往上深究,就会发现我们和草履虫一样诞生于米勒的烧瓶。基因突变是无序的,谁也不知道你的下一代会变成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为安然做的一切。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能够成为朋友。”
说完这些,我拉高悬浮车掉头往中心区飞去。
因为晚归,母亲又朝我歇斯底里地发了一通火,几乎要把我的耳朵吼聋了。她抓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摇晃,力气非常大,以至于我冲澡时在肩上看到了红肿的印子,轻轻一碰就痛得让我皱眉,等到明天大概会变成青紫色的淤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严重的一次她把我推倒在地上摔断了胳膊,害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打着石膏去上学。
也许是“贫民窟”的回忆触动了她,最近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医生说她这样的情况最好住院治疗,但我拒绝了。我查过很多书,所有资料上都说对躁狂症病人来说一个熟悉、安定的环境比任何药物都重要。
当我走出浴室的时候,她已经安静下来了,坐在沙发上喝着牛奶,但是目光依旧戒备。
我走过去,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