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5年第08期
栏目:看·短篇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天跑去贫民窟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
官方词典中没有“贫民窟”这个词,诺亚把灰烬之城分为两个区域:中心区和边缘区。前者是我一直生活着的地方,笔直的建筑如木桩般整齐地钉在地上,人造光源在建筑的缝隙间投出冷清却又不刺眼的光,偶尔人工天幕也会转换心情模拟阴天和雨天,配合着空气循环系统里释放出的臭氧和负离子,带着很舒服的清新气息,据说那是雨后泥土特有的味道,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大灾变后306年,最后一批地表移民也已死去,阳光、森林、河流、自然、野生动物等等旧时代的一切统统沦为历史课本上的名词解释题。
“贫民窟”这个词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她总是用一种憎恶、厌弃的表情来说这个词,就像是在海鲜汤里吃到了一条腥臭腐坏的死鱼一样,一旦我表露出好奇她就会猛地拉下脸尖叫:“别再提那里!我讨厌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的!你也不许去!”然后拉着我喋喋不休地讲那个地方是多么的肮脏恶心,污水乱流的小路踩上去黏糊糊的,生活在那里的人大多数都有基因缺陷,扭曲畸形的缺陷者如同恶鬼般在街上游荡。最可怕的是那里充斥着乞丐和罪犯,他们像鬣狗一样跟踪你,如果你一不留神走进诺亚的监控盲区,他们就会掏出刀子凶狠地抢光你身上的一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她的描述吓到了,把那里当成蛮荒之地,但随着年纪的渐渐增长,好奇心又慢慢地浮了上来,就像旧时代的文明人听着亚马逊食人族的故事那样恐惧而又新奇。
那天,我犹豫许久,终于在某种微妙心理的驱使下踏进了这个地方。
如果我没有走进这里,那就永远不会认识他。如果我没有认识他,那就永远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命运起源于选择,就像薛定谔在打开盒子的那一瞬会决定猫的命运。
他被两个男人堵在角落里,那些人就像母亲说的那样高大、凶恶、蛮横。他们一边推搡着他,一边骂着污言秽语,似乎想从他怀里抢什么东西。少年几次试图想逃跑都没有成功,一个男人拎着根木棍,狞笑着一棍子抽向他的肚子。因为痛苦,他弯下腰去倒在地上,于是那些人变本加厉地拳打脚踢,毫不留情地将暴力施加到他身上。
少年一开始还试图反抗,但他们出手很重,没一会儿他就爬不起来了,只好蜷起身子双手抱头靠在墙角,任凭拳脚暴风雨般落在自己身上。白色的石灰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的衣服上。
我被吓住了。从未在中心区见过这样的场景,人类反对暴力,所以在诺亚的监控区内时刻都有机械警察待命,一旦冲突升级到无法用语言解决的地步,这些机器人就会及时赶到,将情绪失控的双方强行分开后一人打一针镇定剂。
但这里是边缘区,发生什么也不奇怪的文明边界——直到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
“小子,识相的话就把东西交出来,别装硬气,你不是这块料!”一个男人恶狠狠地威胁道,“想在爷的地盘上捡东西卖钱,门都没有!”
硬底的靴子踹在他头上,眉角磕破了一块皮,殷红的血瞬间流了下来。少年抬了抬眼,在那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呢?客观地讲,那双眼睛很独特,左眼是暗红色的,右边却是翠绿色的,被异色虹膜环绕的黑色的瞳孔凝成针尖,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妥协,就像被逼到绝境的野狼——不是动物园里那些被圈养得失去野性的濒危动物,而是旧时代纪录片里那些游荡在荒原上的猎食者。
我看到他手里捏着什么,似乎是一片玻璃片,尖锐的、透明的、亮晶晶的,反射出的弧光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不。”他说。
男人被他的倔强激怒了,他抓住少年的头发把他拎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交……”
他的话没能说完,遍体鳞伤的少年猛地跳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怀里撞过去。他的动作非常快,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巨大的力量撞得男人后退两步。
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男人捂着眼睛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衣服上,滴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发现他左眼的位置插着一块玻璃片。
——这是最狠厉的反击,霎那间施暴者和受害者对调。
“给我滚开!”少年怒吼。
所有与他对峙的人都倒退一步,眼神像在看一头怪物。
他们最终选择了退却。
他靠在墙上喘息,我犹豫着向他走去,想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但他却看了我一眼,轻蔑而放肆地笑了起来:“滚开,种猪。”
我脚步一顿。就像中心区的居民会用“贫民窟”来称呼边缘区一样,边缘区的人同样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鄙视中心区,这个蔑称就是:种猪。
《人类优生法案》将现有人类按基因分为优等和劣等,将有先天缺陷或有遗传病史的人类全部划归为劣等基因者。为了大灾变后的种族延续,诺亚鼓励优等基因者相互结合,以此淘汰劣等基因者的存在。后者被剥夺了核心区域的居住权,只能搬去生活成本较低、环境恶劣的边缘区居住,这就是矛盾的起源。
从婴儿呱呱落地后的第一次基因检测开始,他们的命运便已被注定。
但是“种猪”这种侮辱性的字眼让我觉得愤怒,甚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只想对着眼前这家伙的脸狠狠地砸下去。我想我有些理解那些暴徒的心情了。
“种猪。”少年又说了一遍,表情像是在笑,目光却充满了嘲讽和挑衅,“难道不是吗?你们这样的家伙天生就是‘诺亚’的宠物,不用思考不用干活儿,唯一的用途就是养肥后和另一头母猪配种,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手。
虽然那一瞬间我的怒火几乎要突破极限,但是最后残存的理智把它压了下来。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或者更小一点,模样很狼狈,脸上和身上有好几处擦伤和割伤,破旧的衣服在地上蹭得脏兮兮的,胸口和腰间还有几个灰黑的鞋印,一块剥落的白色墙皮挂在头发上,但他本人却没有察觉,或者说察觉了也不在乎。
当我视线往下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护在怀里拼死保护的东西——那是一块金属电路板,大概是某种仪器的控制中枢,但是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已经没用了。不过金属在灰烬之城是一种可以反复回收使用的物资,若是将它卖给废品回收站的话,大概能卖上几十个信用点。
一瞬间我在脑海中还原出了他挨打的真相:或许他在哪里捡到了这块电路板,却一不小心被那两个男人发现,便发生了我看到的那一幕。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时常和母亲坐在窗明几净的大酒楼里,一顿晚餐吃掉上千个信用点,或者和朋友在游戏城眼也不眨地花掉几百个信用点,他却在街上为了几十个信用点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这种压抑的对比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而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我的基因被判定为优等基因,而他不是。
当我咬着牙放下拳头的时候,他似乎有些诧异,但这份诧异很快就被讥讽所取代。
“我还以为你会揍我一顿。”他不遗余力地嘲笑我的软弱,异色的双瞳如火焰般仿佛要将我的倒影焚成灰烬,“听着,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大少爷该来的地方。你应该庆幸那些人先盯上了我,否则他们绝对会把你连衣服都扒光抢走后,像狗一样扔在大街上!”
他与我擦肩而过,再也没有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