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大厅会塌,但大厅真的就塌了。没有一点征兆。
大厅倒塌的确切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这一点老姜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刚刚看了时间,是鸡架让他看的,鸡架还有一趟货没有送,手上又正忙着,怕误事儿,就喊老姜给他看看几点了。老姜扭头看旁边方柱子上挂的电子钟,十二点四十三分。刚把时间告诉给鸡架,就听见头顶咔咔作响,好似金属断裂一样。老姜抬头一看,天啊!大厅西北角的彩钢板顶棚正从几十米高的地方塌落下来,一片连着一片,像多米诺骨牌。骨牌后面是山呼海啸般崩塌的冰雪,大大小小的雪块、冰棱伴着白色的烟尘倾泻而下,像一个巨大的浪头呼啸着直向老姜这边扑来,仿佛要吞并大厅里所有的一切。老姜愣了有一秒钟,然后撒腿就往东跑……
大厅塌了!
所有的人都乱了阵脚,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人们被巨大的浪头追赶着,疯狂地聚集、奔跑,寻找生机。有人被绊住了,急得哭天抢地,有人来不及跑出去,索性身子一缩钻到床子底下,听天由命。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塌下来的彩钢板压住了,就像花儿,还没来得及从档口里出来,彩钢板就砸了下来。已经跑到门口的老姜听到花儿的惨叫,下意识地一回头,正看见花儿惨白惨白的脸。
花儿比老姜小一岁,今年二十一,她租的是铝合金档口,大厅的彩钢板顶棚发出咔咔的声响时,她还没把这声音当回事,直到看见人们疯了一样从她的档口前飞跑过去这才知道着急,可越急越出错,她那个本来就不好使的门划棍,这时竟怎么也打不开。当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那个门划棍整个拽下来的时候,大厅顶棚上的彩钢板已经砸到眼前了,铝合金档口的框架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后背上,花儿惨叫了一声,感觉后背像断裂了一样疼,但她还没有完全丧失神智,她用眼神追赶着跑出去的人,想把他们拽回来。那眼神很像一只手,伸向每个人的后背,扒住他们的肩膀,想把他们的身体搬转过来,让他们看见她,回来救她。她看见老姜回过头来,手一样的眼神立刻就伸过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姜真的被花儿拽了回来,他转身向花儿冲去,头顶上崩塌的雪块和玻璃碎片纷纷砸下来,一块巨大的已经扭曲变形的彩钢板像一只张开大嘴的怪兽正悬在他的头顶。已经跑到门边的鸡架猛一回头,惊得大喊一声:老姜!危险!
老姜一点都不老,才二十二岁,还是个毛头小伙。老姜也不姓姜,就像花儿也不叫花儿,鸡架也不叫鸡架一样,这都是他们的代号。在这样的一个农贸市场里,喊名叫姓的情况不是没有,但不多,业户与业户之间大多以经营的品种相互称呼,比如牛肉、老姜、茶叶、鸡架、咸鱼、花儿,每一种名称既是经营者主要经营的商品也是经营者的代号。平时大家都是这样互相称呼,称呼得久了就更忘了对方姓甚名谁,于是代号就成了名字,比名字还名字。无论在什么场合一喊,被喊的马上就能反应过来。就像现在的老姜,鸡架在外面一喊,他立刻就知道鸡架是在提醒他。此时怪兽已经扑到眼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也无处可躲,情急之下,老姜伸手一挡,自己听见咔的一声响,左臂便重重地垂下来,钻心地疼,人也随之被拍倒在地,幸好彩钢板被一米多高的床子接住,才没有将老姜拍扁。
惊魂未定的老姜抬起头,花儿就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花儿!花儿!老姜一边喊一边向花儿爬过去。
花儿和她经营的花儿是市场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平时大伙儿都爱去她的花儿摊上看她的花儿,当然也是看她。花儿长得好看,粉嘟嘟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可惜花儿并不知道自己漂亮,她命苦,幼年丧父,母亲远嫁,她只好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她甚至看不得花儿照镜子,每次看见了,不是拍床沿就是摔东西,说,照什么照?像你那个养汉妈一个样儿,以为自己多好看呢!偶尔奶奶心情好,花儿也问过奶奶自己到底好不好看,每次奶奶都阴阳怪气地说,那要看跟谁比,和我这个老太太比你自然好看了。后来奶奶死了,叔叔就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全家都搬过来。叔叔说,按照法律我才是第一继承人,有我在就没你的份。花儿争不过他,只得搬出来,一个人租了房子,靠卖花儿养活自己。
老姜爬到花儿跟前时,花儿还清醒着,她说老姜,我的脚像没有了一样,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瞎说!老姜故作严厉地把眼一瞪,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人啊!你不能死知道不!
“知道不”是老姜的一句口头语,他卖姜时总爱说,都便宜了知道不;现在开始贱卖知道不。久而久之,大伙一看见老姜就逗他说:都便宜了知道不。连花儿也一样,每天早晨老姜蹬着倒骑驴路过花儿的档口,她就喊一声,都便宜了知道不。老姜扭头冲她一笑,两个人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天多亏了老姜,他硬是用一只手和一根铁棍撬起了压在花儿身上的铝合金架子,他以为只要他把压在花儿身上的东西挪开,花儿就能自己爬出来。谁知他已经把铝合金架子撬起了半尺,花儿还是一动都不能动。老姜这才发慌,可人已经救到一半,他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儿被压死。老姜完全是豁出去了,他一边喊鸡架牛肉快来帮忙,一边拱到铝合金架子下面,用身体扛住本该压在花儿身上的重量。
牛肉和鸡架顺着彩钢板的缝隙钻进来的时候,老姜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花儿刚被拽出来,他就像一滩泥一样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