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是在大厅倒塌的第五天出院的,这时他的胳膊还用一块木板托着,脖子上被玻璃划伤的地方还缠着绷带。其实像他这样的伤势怎么说也应该再住上几天,可没人负担他的医药费,他自己又舍不得辛苦攒下的血汗钱,只好提前办理了出院。从医院出来老姜先是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可先后过来两辆他都没有挤上去,也是他害怕不敢挤,往往公交车一来,等车的人就都一拥而上,没有人因为他胳膊上托着木板而对他有一点点额外的谦让。这样老姜就不得不走回大厅。
大厅在这个城市的西北,全名叫美美购物大厦,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综合市场。它是前任市长在任时重点主抓的一个项目,是为了迎接国检和争当卫生城而草草建成的一个市场。当然,当时并未说成是草草,草草这个字眼儿是在市场出事以后翻出了陈年老账才得出的权威性结论。而在当时这个市场曾是退路进厅的榜样,被报纸电视经常报导,也确实为某些人争得了不少的脸面和荣誉。
大厅的建筑风格有些像古代的斗兽场,其外围是三层主体建筑,中间是近八千平方米的大空场,空场中间两排钢筋水泥柱子像一只只单薄的手臂费力地擎起巨大的彩钢板顶棚,显得既吃力又滑稽。当时许多人都对这种结构提出了质疑,说作为支撑物的钢筋水泥柱子太少,彩钢板的跨度太大,存在安全隐患。但没人重视,在当时退路进厅,提高城市形象比什么都重要。如此的大意自然导致灾难的后果,此次倒塌的就是大厅的彩钢板顶棚,至于为什么会倒塌,说法很多,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今年多雪,特别是倒塌那天雪下得更大,积雪压在拱形彩钢板的低凹处,让本来就单薄的彩钢板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以至最终撕裂了与大厅主体相连接的焊口,把曾经那么风光的大厅轻易地就给压塌了。
老姜回到大厅时,大厅仍然四门紧闭。从倒塌那天起,大厅就这样被封了起来,谁也不许进去。
因为大厅外围的三层主体建筑并没有倒塌,所以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大厅倒塌的痕迹。不过从大厅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还是可以看出这里曾发生过大事情。市场中的业户除了受伤死亡者之外几乎都守在门外,五个一堆,八个一群地议论着各自的损失,倒塌的原因,死亡者的赔偿,以及市场的未来,花儿的伤势。不是和花儿住在一个医院的老姜直到这时才知道花儿下肢瘫痪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老姜心里一紧,接着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上牙直打下牙。鸡架见了,忙跑过来把他拉到向阳的雪堆边,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里面朝外往雪堆上一铺,让老姜靠在上面。
正是中午的时候,又是冷天,阳光就显得格外地好。老姜背靠着雪堆,面向太阳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粉红的颜色,而且越来越红,灿烂无比。花儿残废了,这个念头一闪,老姜的心便空了,眼前的红色如潮水一般退下去,黑色的浪潮随即汹涌而来……
哎!老姜,别哭啊!大老爷们怎么哭呢?看见老姜眼角上一滴一滴落下来的泪水,鸡架忍不住劝了一句。
我没哭!谁哭了?老姜抬手一抹,仿佛开了闸门一样,更多的泪水涌出来。老姜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鸡架,把头伏在雪堆上,后背剧烈地颤动着。
二十二岁的老姜哭得很凶,眼泪一串串地滴在雪堆上,把雪堆滴出两个深深的大洞。除了父亲去世他好像还没有这么哭过。他哭花儿瘫了的腿,怕她再也站不起来;他哭自己断了的胳膊,怕它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他哭倒塌的大厅,怕它从此成为一片废墟;他哭他存放在大厅里的老姜大蒜,怕它们冻成一文不值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