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与木匠在疑城越来越少有关,现在疑城人似乎正越来越失去耐心,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时间系统地学习木匠的技艺,他们乐于从某个有资格穿土黄色长衫的木匠那里学到三招两式就自立门户,然后走村窜户养家糊口。
木工的出现令白领的木匠们无法忍受,因为木工价格低廉和人数众多,尽管他们的技术粗糙,但很快就占领了乡村里较低级的木器活。比方说做一个猪圈或是鸡橱兔橱,按疑城木匠的标准得配上一些能让牲畜们接受的可供审美的雕花,据说这样的生长环境才可以长出最有营养价值的肉。然而,打着疑城木工旗号的人三两板斧甚至都不用刨刀就把一个猪圈树起来了,而东家们发现那些感觉器官越来越迟钝的自以为是的城里人并不能区别出有审美价值的猪圈和鸡橱里生长出来的肉和没有审美价值的猪圈和鸡橱里生长的肉之间那不可言传的天差地别,因此,他们就争相请木工而不需要真正的木匠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疑城木匠开始难以维持生计了,一些有资格穿土黄色长衫的木匠们脱下了开工时举行仪式必须穿的长衫,在心里简单地对鲁班先师默念几句就挥斧上阵了。而那些穿黑色和灰色长衫的木匠们呢?他们自然赤膊上阵了。久而久之,木匠就越来越像木工了。
当然,令疑城真正的木匠们更无法忍受的是,那些木工们一点也不恪守疑城木匠的传统,却公然打着鲁班弟子的旗号!而疑城人都知道,自从那个秦朝木匠带回秦始皇的儿子秦二世赐给的金黄色长衫荣归故里以来,人们就毫无争议地确认疑城的木匠是鲁班真正的传人,似乎是从秦朝那个时候,疑城的木匠们就在“木匠居”里供奉鲁班先师的神像,并且在做木器活前总要搞个仪式。这个仪式就是毕恭毕敬地从木盒子里请出疑城木匠都有的小小的鲁班神像,焚香祈祷鲁班先师保佑此活干好。这样的仪式虽因活计的大小简短或隆重不同,没有统一的规定,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是建房或是打结婚家具这样重大的木器活,仪式一般就相当的隆重,得备办三牲,焚香鸣炮,宴请木匠师傅。这即是对木匠的尊重,也是敬畏。据说疑城的木匠都有一手神秘的刻字招术,若是某个做活的东家招待不周,他就会在房柱或家具某个地方刻下一个字,让东家不得安生。但现在,这些号称鲁班弟子的木工们不仅省略了这样的开工仪式,更不说他们携带的工具篮里根本就没有鲁班的雕像了!
然而,木匠们对木工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很多木匠越来越像木工了,木匠们除了与木工在街上相错而过时,对低头哈腰表示尊敬的木工嗤之以鼻外也想不出别的表示愤怒的方式了。令他们稍感欣慰的是疑城里绝大多数的人依然对木匠情有独钟,他们并不请木工做木器活,他们仍然欣赏木匠们造出的有审美价值的房子。
就这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木匠和木工相安无事,木工们行色匆匆地走村串户谋生计,用没有一点审美价值的木器活来养家糊口,而木匠们呢?他们具有审美价值的建筑还有相当大的市场,不用说疑城里的人,就是乡下遍布木工的地方,某个暴发户想装点门面还得请木匠上阵,才能弄出个有审美价值的建筑显示自己的身份。甚至越来越多的木匠把一些手巧的木工招揽到自己门下,让他给自己打下手做些粗糙的前期工作。于是乎,疑城的木工数量远远地超过了木匠,直到到了这么一天,也就是所说的现在——很久以后的若干年后,疑城真正的木匠越来越少了。这个时候,真正的木匠们感到了危险。
而在“很久以后的若干年后”前的一天,在疑城边缘的一个角落,当第一幢钢筋水泥建筑像个后娘养的一样怯生生地耸立起来时,疑城著名的“鸳鸯椅”传人高脚娄就开始产生一种不祥之感,而这个时候木工们开始在疑城生长出来。
事实上,凭着“鸳鸯椅”的绝技,高脚娄成为“木匠居”(高脚娄虽是木匠协会的副会长,却总是固执地保持对木匠协会原来的说法)当之无愧的技艺第一人,而只要在疑城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高脚娄所代表的“娄派木匠”技术正是当年给秦始皇建过阿房宫的秦朝木匠的正宗传人,这一点甚至写进了最早的《疑城志》里,而佐证这个历史的更有众多民间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