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这样的岔子,显然败了大兴,王副主任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一脚将大锤踢倒在地,拂袖而去;周书记对着驴娃子恶吼了两声,紧赶尾随着去了;一个社员拎着一挂鞭炮跑到驴娃子跟前问:“还放么?”驴娃子的脸已经扭曲得没了样子,一把将鞭炮拨到地上,撒腿而去;花杆队失去了一次抛头露脸的机会,失意的金娃飞快地扯下花杆上的铃铛,抡起花杆,重重地砸在地上,花杆飞溅成几截柴火,一伙学生娃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庙院。
庙院一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根旺一个人。他对着那个破旧的荆条筐子看了好一阵子,脸上渐渐露出俏皮的笑。他走到院子中央,有板有眼地打起了花杆。那时候,正午的阳光照进庙院,照在他的身上、脸上,洋溢出这个懵懂少年少有的欢乐,那清脆的铃声,在这座前程未卜的庙院里,欢快地响彻了很久。
事实上,开年以来,根旺的心情是很好的。年前他就听说有一批城里的插队知青下到了公社,被安插在了碾子堡村。随后一个消息更令他兴奋不已:“把书坊院两孔窑跟教室都拾掇拾掇,公社抽了个知青到咱村当教员。女娃家,叫吴秀红,明儿一早就过来。记着狗日的,得用心拾掇,城里人可不像咱村里人这么邋遢,人家可周正哩!”驴娃子队长说这话的时候正卷着纸烟,末了伸出白腻腻的舌头在纸角上舔了一下,掐掉卷烟时被拧死的结儿,伸手向一个社员要火。而那一刻,一束兴奋的火苗已在根旺的身体里快乐地燃烧。
圪垛村小学已经有两年没有开课了。运动很紧,原先上香求愿一类的事情一律都成了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广播上天天批判,庙院里很少有人光顾,坪子里冷冷清清,书坊院也几近荒芜。听说有新教员来,还是城里的,这无疑成了圪垛村一件大喜事,从开始拾掇书坊院那一刻起,坪子里陡然像过节似的热闹了起来。根旺多少有些羡慕堂哥金娃,人家好歹上过几天学,而他一天也没上过。那天驴娃子队长对他说:新教员来了,你狗日的就要当红小兵了。那一刻他心花怒放。
新教员来圪垛村报到的那天,东岭上刚泛出鱼肚白,根旺就从炕上爬起来,窝眉肿眼地上了岭。他要专程去迎接新教员。天空很清澈,只零星散布着几片云絮子,他觉得这是开年以来最暖和的一天。他守在堰头等了很长时间,太阳老高时,送吴秀红的知青队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少年立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静静地看着远处,但慌张已经在他身体里发酵。知青们肩挎手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一路说笑,就要从他的跟前走过了,他心里的慌张达到了极点,两只小手不住地搓着襟子,甚至觉得有点儿眩晕。他不敢转动脑袋,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让人识破他的小心思。余光告诉他,人群里只有一个女性,他的视线随即就被嵌在了她的身上,眼珠子转到了尽头,好像要从太阳穴那里蹦出来了。他终于看清了女知青的模样:真好看。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这样的赞叹,慌忙把眼珠子撤回来,吧唧吧唧眨了几下,心里洋溢着阳光似的明媚和舒坦,感觉上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女教员真的太好看了,圆圆的脸蛋儿,白皙而光润,两根小辫子乖巧地守在颌边,根旺还喜欢她的穿戴,一身洋布中山装,风纪扣总是扣着,早先的蓝色已经被洗得发白,显得那么干净。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令根旺想起黄昏时分岭上吹过的微热的风。而她的声音是那么迷人,像一泓清醇的泉水,读到汉语拼音时,“波坡摸佛得特呢勒”,根旺立马联想到了神倌爷赵广泰的经歌,觉得好听极了。这个多愁少年,从第一眼见到吴秀红那刻起,就觉得他和她仿若故人,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的许多情绪都因她而起而落。
然而吴秀红的到来,也将一片阴影印在了根旺心里。那天把吴秀红接到书坊院后,一个男知青一把将他从宿舍窑里推了出来,用一双灯笼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脏兮兮的,乱钻什么!”这话深深刺痛了根旺,根旺不喜欢这双眼睛,心里直截了当地泛出对这个男知青的厌恶来。不久,他得知这个人就是知青队队长王忠。
让根旺很不舒服的是,开课后,几乎每天傍晚,王忠总会出现在书坊院里。起先会有几个同伴跟着,后来只有他一个人来;更令他伤感的是,听说王忠在追求吴秀红,想娶她做媳妇。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但是有一天放学后,他做值日,无意间看见王忠一只手在摆弄吴秀红的辫子,而且摆弄了好一阵子。他无比愤懑,胡乱地挥舞着笤帚,把教室里弄得尘土飞扬。
因为王忠,有好些晚上,根旺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却迟迟不能入睡。他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自己很无助。有一天后晌,他一个人来到岭上,对着夕阳,静静地坐下。他喜欢这样,喜欢日头落山时那种红彤彤的光在自己的脸上一点一点滑落的感觉。刚坐下一会儿,忽然嗅到一阵芳香,他转过脸,看见吴秀红正向他走来,他顿时慌张起来。
她走近他,轻轻坐在一旁,对着他和蔼地微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口琴,舒缓的琴声随即在岭上响起。他拘谨地看着前方,大气也不敢出,半晌才鼓足勇气,转过头来看她。她的脸庞被晚霞染得红扑扑的,云彩印在了她的眸子里,刘海在明亮的额上随风飘忽。他觉得真美,心里一时异常纯净。
“好听吗?”她脸上的笑容和着余晖,靓丽极了。
“好听。”他说。
“爱听老师讲的课吗?”她问。
“爱。”
“你常来这里?”
他思忖了片刻,点点头。
“那天在岭上,是专门接老师的吗?”她问。
他羞涩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老师看到你了。”她说。
她的话让他顿时泛起幸福的感觉,他目光闪烁着,点点头。
“没有爸妈,一个人过活,不害怕吗?”她又问。
“不!”他摇了摇头。
一阵风吹过,天色倏地暗了下来。
“吴老师,你住在书坊院,是不是很害怕?”他忽然问。
“是有点,村里晚上太静了。”她轻轻点点头,低声说。
“城里呢,城里黑间不是这样吗?”他又问。
“城里有电,到处都是电灯,晚上和白天一样亮,没甚好怕的。”她说。
“哦,是这样。”
他静静地望着余晖,随即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划拉着。
“怨不得王忠老是来。”他说。
她咯咯咯地笑了:“你不喜欢王忠,对吧?”
他有些尴尬,继续在地上划拉着。
“他太凶啦!”半晌,他说。
她伸手抚摸着他的头,他觉得她的手细致得跟缎子似的,一股暖流自头顶窜遍了全身。
“赶明儿不让他来了!”他听见她温柔地说。
那天他们很晚才从岭上回到村里,他送她回到书坊院,看着她点上灯,安好罩子,再把灯拧亮,才放心地离开。她的宿舍窑里有一种陌生却格外迷人的芳香,回到家里,他觉得那种芳香还依然停留在嗅觉里,他感到很满足,那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后来好几天,女教员温柔的声音不时钻进他的心里,抚摸他,暖流经久地在他身体里窜袭。
根旺的好心情最终被公社的拆庙通知吞噬掉了。
算起来,筹措拆庙动工仪式可是有些日子了,拆庙通知在一个多月前就下了。根旺记得很清楚,那是开学不久后的一天上午,驴娃子队长把一村社员和学生娃召集到金娃家窑顶上开会。到了会场,根旺看见知青队也来了,却不见吴秀红的身影。
驴娃子队长宣布要拆除村里的庙院。这突然又显得很不可思议的消息顿时震惊了会场里的人,一村社员都面面相觑,有人以为听错了,问甚哩甚哩?驴娃子队长重复说要拆庙,众人纷纷说好好的庙拆了作甚?驴娃子队长说,是公社周书记要拆的,周书记说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需要,必须拆。驴娃子队长还说周书记的指示谁球敢再说个五六咧。众人吭唧了半天,最终没人再说什么了。
对根旺来说,拆庙通知显然是个坏消息,他想到了神倌赵广泰,猜想神倌爷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有多愤怒。
社员会一结束,根旺匆匆去了书坊院,吴秀红宿舍窑门紧锁着,还别着一根棍子。不见吴秀红的踪影,他怅惘若失,悻悻地走出来,正见神倌打坪子里走过。他看得出来,神倌爷那张阴沉的脸庞里充满了忧伤,他一定知道要拆庙了,根旺有些悲凉地想着,心中竟徐徐响起一段旋律,他分不清是神倌爷的经歌,还是那天吴秀红用口琴吹奏的调儿。
神倌赵广泰走进庙院时,夕晖正旺,通红的火烧云占据了大半个天,壮阔极了。根旺看着神倌爷的背影,悲凉地认定,吴老师应该早就知道了拆庙的消息,她一定也是不悦意的,这也许正是她不参加社员会的原因。他抬脚向村口奔去,一路奔到岭上,果然看见她正坐在他们前些天曾经聊天的地方,晚霞映在她的脸上、身上,美得像一幅画。他觉得这是他见到的最好看的黄昏景象,心中的那种悲凉也变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