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碑事件让圪垛村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面对空茫的天空,人们隐隐嗅到了一种重浊的气息。公社下达严厉指令,一定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是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要移开它,谈何容易,没有七八个壮汉,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更不可能做得如此了无声息。而事实却是,这块等候发落的石碑,一夜之间,竟像一片叶子被风刮走了,消失了。如此蹊跷,如此不能解释,难道真的惊动了哪路神灵?人们都谨慎而不安地观望着。
所有人不约而同把焦点都投向了前圪落那两孔破败的石窑里,似乎这种离奇事件只有赵广泰才能制造出来。公社革委会直截了当地将赵广泰认定为丢碑事件重大嫌疑人,神倌的身世、当年留在圪垛村的缘由、他的另类表现以及他对于此次公社拆庙运动所持有的态度,都是铁的证据。而一个孱弱老叟,如何将那么重的一块石头从庙院里不动声色地弄走,此类细节,革委会里的人讳莫如深。他们说,那些妄图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败类,手段总是阴险的,千方百计的,你无从解释,你防不胜防。
其实这么多年来,圪垛村始终没人能弄得清赵广泰的准确年纪,只是约摸着算,六七十岁的样子;也没人知道他系何方人士,他的口音南辕北辙,混杂飘忽。他留居圪垛村的经历格外简单:一九四二年冬日的一天,一个样子很落魄的人突然来到圪垛村,人们以为是个串村乞讨的,但第二天这个人又来了,住进了前圪落那两孔破石窑里,之后天天到庙院打坐,这时人们才知道来者竟是个巫觋。他自称也姓赵,名广泰,说是因为见到了这座庙,才想留下的。起先圪垛村人很不悦意让他留在村里,一是这个人眉眼太难看,常把村里的小娃吓得不敢出门;二是他来路不明,万一在村里生个长短,他能溜,村里人可咋办。最终还是赵家四门根旺的爷爷出面,说宁肯不给土地爷上供,也要给过路人掌灯,欺负过路人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这才堵上了村里人的嘴。很快,人们发现,赵广泰是个喝过墨水,见过世面,又很懂礼数的人。更重要的是,赵广泰的确有点儿邪门歪道的本事,村里有婴娃子哭夜,脑热之类的麻缠病,他去念上两句咒,在婴娃子胳膊上搓上两下,病便好了。渐渐地,人们便接受了他。
的确,赵广泰的模样过于丑陋,天生一副嶙峋而又阴沉的脸,眼神始终像两束藏于深处的幽寒的光,很慑人。人们总觉得他身上的阴气太重,便很少和他交道。数十年过后,人们才意识到,赵广泰的本事已在蛮岭传得神乎其神,三反运动之前,常有人请他设坛扶乩,甚至几十里外的都有。传说他的咒语可以让诸多山虫野兽服服帖帖地听从他的指令,可以携人游阴曹,看先人前世,他的独门小法子能够随时要了人的命。于是关于他的身世,他的一切,越来越变得像谜一样神秘。人们发现,神倌从来都缄口不言自己的经历,他是否纳妻入室,是否留下香脉,无人知晓,自留居在圪垛村,多少年来一直鳏居在前圪落那两孔破败的石窑里。他性子越来越显孤僻,也越来越寡言少语,更为极致的是,从互助组开始,到大跃进、食堂饭,以及眼下的人民公社,他都拒绝加入集体,而是自己养了一头犍牛,在东洼里开了两块坡地,自给自足地过活。这也正是让驴娃子队长深感倒灶的一块心病,因为有这样一个怪类,多少年来圪垛村都与公社的先进无缘。
根旺听父亲说过,神倌的口音有些纷杂,但偶尔还是能捎带出一点河西味,神倌应该是河西人,父亲的言语间流露出意味深长的亲切感,要知道圪垛村赵家祖上也是从河西迁过来的,根旺很小的时候就了解了这些。父亲说遑论口音,仅就神倌对那块石碑的兴致,就能说明些什么。数百年过去,包括圪垛村赵家人,已经没有人能明白石碑上的图案到底代表着什么,更确切地说,在人们的眼里,那块石碑存在与否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偏偏神倌一见到它,便像遇见久违的老朋友般亲切,而且如此决绝地将自己的未来留在圪垛村,这其中一定大有玄机。父亲说,当年赵门贡士爷放弃自己的功德表,转而将四幅图案刻在碑上,一定有其用心和道理,假如赵广泰真能领会其中的意思,兴许圪垛村赵家跟神倌赵广泰之间还真有那么一点儿渊源呢。父亲这些略显不着边际的推想一度让根旺眩晕,父亲还说过讨空会跟神倌聊聊的,这倒让根旺很渴望,奇怪的是到死父亲也没开口,他有无数个机会,但他好像总是心有顾忌,怕触及什么似的。
留居圪垛村后这数十年间,神倌赵广泰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庙院里,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和年节给大小殿上香,他常常会坐在那块石碑前默默念经,一念就是大半天光景。四清以后,村里再没什么人敢往庙院里去了,而赵广泰照样去,照样让香烟从庙院里袅袅升起,照样在那块石碑前打坐默祷。拆庙通知下来后,神倌来庙院的次数更为密集,到后来几乎每天都会默默来一趟,把大殿和小殿每个角落都清理一遍,奉上香,然后面对着石碑坐上一阵子,他似乎对那四幅古怪图案有着无穷无尽的迷恋,似乎要赶着从那里面寻出什么宝贵的秘笈来。渐渐地,赵广泰一旦走进庙院的门甬,就会有一些好奇的村里人从上村下村前村后村零零散散地聚拢过来,探头探脑地跟着走进庙院,都想看看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气氛里,神倌到底会弄点什么诡秘的事情。根旺看到过,一门二门和三门里的大爸大妈先后都来过,桐树园子老寡妇五娘娘也来了,正巧碰上驴娃子队长,驴娃子队长断喝一声,不让她进去,说你钻到牛鬼蛇神窝子里作甚,你还是不是公社社员。但五娘娘很犟,对着驴娃子队长捩了一下脑袋,小脚却直往庙院里颠。驴娃子队长嗔怪着,竟也跟着进来了。一走进庙院,望着袅袅缭绕的香烟,他没再作声,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嘴烂牙缝里喷出一团浑浊的雾。
在根旺的记忆里,他走近神倌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他没有惧怕过什么,反而好奇。他喜欢看赵广泰捯饬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器,常像影子一样跟在神倌身后,没完没了地追问。他问他真能把山里的野生弄得很听话吗?问他天底下真有狐仙爷吗?问他后村庙院里深更半夜常会有呜呜的怪叫,是花娘娘在哭吗?如此种种。
丢碑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后晌,赵广泰去到根旺家,亲自把根旺的铺盖卷子搬到前圪落,摆放在自家炕上,还特意在根旺的铺盖底下铺了一条厚厚的粗布褥子。晚上,他告诉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根旺:“明天我要出个远门,你把家里看好了。”
根旺梦寐以求的向往就这样实现了。要知道,寄住到前圪落一直是根旺的愿望,理由很简单,是神倌的经歌吸引了他。是什么时候的一个晚上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去前圪落,就在院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悠扬的调儿:
一炷信香点东方
点起东方青衣裳
青毛狮子青毛将
青毛褡子挂两旁
昊天皇敕——
……
尽管他无法真正明白经歌里的内容,但他觉得这调儿好听极了,甚至觉得经歌的发音本就应该那样含混不清,他实在没想到神倌爷还能唱出这么让人着迷的调儿。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调儿是神倌爷神事里的经歌。
昊天皇敕!
根旺同样不能领会经歌每一段结尾时的那一声长长调子的含义,但在不知不觉中,这四个音符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神倌每次都把这一句唱得字正腔圆,郑重其事。有时会把最后的调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宛如幽怨的哀告,宛如深长的呼唤,让根旺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
母亲生下根旺后不久,忽然得了一场怪病,没挨过他满月就死了;两年前,父亲又不幸死在公社水保队的工地上,父亲是给水保队打石头的,那天头顶上的石窝忽然塌落,直接把人扣在石头窝子里。关于赵家谁来抚养根旺,驴娃子队长颇费了一番心思,一二门明确拒绝,三门金娃家还算痛快,金娃爸说只要娃愿意,过来就是了,锅里多碗水,筷钵钵里多双筷子就是了。但是根旺拒绝了,他就是指望着有一天能和神倌爷住在一起,听他的经歌。之前,他的每一次请求都遭到拒绝,驴娃子队长也替他恳求过一次,神倌同样没有留面子,说他的炕上没窝,还用极为阴沉的目光剜了驴娃子队长一眼。根旺第一次觉得神倌的眼光会蜇人,那天他偷偷淌了很长时间的泪。
这天晚上,根旺兴奋得几乎一夜无眠。
但是一夜过后,他才明白神倌爷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两名彪形大汉突然闯进前圪落,他们端着枪,虎视眈眈,把根旺吓了一跳。他们是公社的基干民兵,奉公社周书记指令前来押解赵广泰。神倌显然对这一出早有预见。
“爷过两天就回来。”
临走前,神倌再次叮咛根旺。根旺看见,神倌还特意带上挂在香炉后面的那根铁木拐杖。
赵广泰被带走后,又有两个知青先后三次来到前圪落,他们是王忠安排专门负责调查丢碑事件的。头一次来时,两个人径直闯进昏暗的窑洞里,在仅有的一张柜子里和几个瓮罐里反复查看,甚至连水缸、炉灰池也没放过,但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神倌的那些法器。一个知青不小心碰了一下扇鼓,扇鼓上的铃铛哗地响了一下,竟然紧张得僵住了身子,随即小心翼翼地将扇鼓放回原来的地方。第二次他们在里外牛圈里乱翻一气,最终惹怒了那头犍牛,犍牛顶开栏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两个人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前圪落。这样的遭遇显然吓着了两个知青,第三次他们没敢走进院子,而是坐在院子外面的破碌碡上,郁闷地叹着气,抱怨着天气,闲谝着一些风言风语的事,以此打发时间。
拆庙的事暂时搁下了,知青们都回到了碾子堡,吴秀红迟迟没有回来,村里一时冷清,倒是金娃见天领着一帮拥趸,可村里祸捣,常常弄出一些动静。根旺很少出去,只是讨空去过几次驴娃子队长家,他希望从广播上听到赵广泰的消息,很失望,广播里没有点到赵广泰的名字,但是根旺坚信神倌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来。之后,他便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那头犍牛身上,以此打发时间。他知道,这头犍牛是神倌的心尖尖,当初专门给犍牛弄了两个窝,白天将犍牛喂在外圈,晚上转到圈窑里。根旺记得父亲说过,那时候现成的石槽只有一个,放在了圈窑里,外圈的槽是用木板拼钉的,是父亲帮忙拾掇的,那些木板子还是父亲在水保队里捡回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