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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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锵嘹亮的歌声刚从大槐树上的喇叭里飞出来,响彻在蛮岭东坡上空时,根旺就来到了庙院坪子里。他专心打扮过自己,穿了一身城里人常穿的蓝色中山服,叠过的衣线笔直而清晰,脸也洗得很彻底,连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跟闲常土样子比,像换了个人似的。
今天是清明,更重要的是,今天是圪垛村拆庙动工仪式的日子。和往年一样,一到这个节气,岭上的山桃花业已盛开,满眼烂漫,村里的杏花也开了,一村子的醇香。但对根旺来说,今年的清明节来得过快,时间好像从他身体上轧过来,咣当一下就掉进了这一天的晨光里。
显然,拆庙运动更受人关切,坪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根旺愣头愣脑地来到庙门前,想进庙院里看看,多少有点与这座老堂道别的意味,却被两名知青伸手拦住了。这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知青队员都统一一身草绿色军装,戴着袖标,扎着武装带,连胸前的像章也都一模一样,他们表情严肃,直挺挺地站着。根旺对庙院里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里面耍过多少次了。曾听父亲讲过,村里的庙院原先叫“五郎庙”,五郎神供在庙院大殿正中间,一只手已不知去向,模样威武凶煞,两边那些张牙舞爪的小泥神是护法使者。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庙院原本是赵家祠堂,好几百年前,赵家祖上出了一位贡士,一次省亲时发现迁到圪垛村里的户姓多了,便将本家祠堂改作了庙院,好让村里人都有个供香敬神的去处。据说整整花了十五年的光景,才形成现有的规模。村里人在庙院里立了一块碑,想把贡士爷的高功硕德镌载在上面,被贡士爷拒绝,转而又亲自提供了四幅花里胡哨但有些神秘的图案,让石匠刻在了碑上。
庙院突然间变成了禁地,这让少年一时有些落寞,他的目光通过门甬,在庙院里扫射了一番,远远看见东北角那块石碑被红布包裹着,系了一朵大红花。碑前竖着一把大锤,锤头崭新,锤把上也系了一朵红花,比石碑上那朵小了许多。
这次拆庙仪式阵势不小,县革委会一位王姓副主任要来参加,还要亲自破土。不知道谁想出一个奇招,要以砸碑的方式来代表破土,听说这个奇招让蛮岭公社周书记拍案叫绝,说王副主任这一锤下去,一定能砸碎一个旧世界,砸出一个新世界!
根旺将目光从庙院里撤出来,讳莫如深地轻叹了一声,转身去了一旁的书坊院,他要跟花杆队汇合。为了这次拆庙,金娃从知青队那里学会了打花杆,随后在村校里成立了花杆队,就等着今天露脸。知青队队长王忠很看重花杆队的表演,专门把节目安排在王副主任开锤砸碑之后。昨天花杆队在庙院里最后一次排练时,他一再叮咛金娃,要注意衔接,领导落锤之后,鞭炮会立马响起,同时喇叭里也会响起音乐,这时候花杆队就要开始表演,只有这样的节奏,才会将此次拆庙动工仪式推向高潮。
走进教室,根旺看见学生娃都穿上了过年时的新衣服,金娃的头发梳得跟水舔过似的。他发现同学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明白他们眼里的意思,他穿的这身衣服是女教员吴秀红昨天给的,说是她一个亲戚家娃过年时穿过的,还新着,让他今天表演花杆时穿上。这多少会让他们眼红,尤其是金娃,一脸不屑里跳跃着浓烈的妒火。他没有理会这些,他在想吴秀红,她忧伤而温暖的神情不时在他的思想里掠过,昨天给他衣服时,她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城里看看。前两天在书坊院他的确见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慌慌张张地跑向宿舍窑后夹巷里,哇哇地呕吐了一阵子。但根旺心里还是怪怪的,觉得吴老师此次回城更多的原委是有意要躲开拆庙动工仪式。
扩音喇叭里传来驴娃子队长呜里哇啦的吆喝声,金娃紧赶领着花杆队去了坪子里。坪子里已经聚满了人,主席台上坐着四个人。中间坐的那个长着一张胖嘟嘟的脸,嘴唇厚而发紫,稀疏的头发盘绕着脑壳子,掩饰着光秃秃的头盖,不用说他就是县革委会王副主任,其余三人是公社周书记、圪垛村生产队队长驴娃子和知青队队长王忠。片刻后,驴娃子宣布拆庙动工仪式开始——他竟然撇起了洋腔,用东跑西闯了无方寸的普通话介绍主席台成员。
大会第一项照常是批斗四类分子,这次押上来的依旧是碾子堡村的马六蛋,他的老地主父亲马登武去年病下,硬是没扛过霜降。之后公社里召开的几次全社大会,弟兄六个靠抓阄来定夺谁去受罪。马六蛋特别倒霉,几乎每次都是他中招。押马六蛋的是两个知青,他们过于认真,将马六蛋的胳膊反扭的同时,竟然还使劲向后扽着马六蛋的头发,马六蛋显得格外痛苦,嘴唇干燥,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子。根旺记得,去年年初公社召开的什么大会上,老地主马登武被押上来后还不时对台下的群众做鬼脸,但是今天,根旺不再觉得这样有多好玩。不知什么时候人群变得异常安静,根旺的耳畔嗡嗡作响,他感受到了一种恐惧。随后,王忠站起来带领台下的群众呼喊口号,在稀稀拉拉的口号声里,根旺的腿一直没有停止哆嗦。大会第二项公社周书记的讲话根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此刻他的心思里只想着开锤时刻的到来,他迫不及待地渴望见证红布从石碑上揭下来那一瞬会是怎样,他开始变得惴惴不安,甚至听见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这个时刻终于到了,王副主任操着他尖细的邑城口音,宣布拆庙正式破土。随即,在驴娃子队长的引领下,他们鱼贯步入庙院门甬,而后面的群众渐渐变成蜂拥,庙院里很快挤满了人。
王副主任神情温和地向群众挥了挥手,随即朝石碑走去。他的手抓到布角时,还不忘转过头来,朝群众献上一个微笑。他轻轻将红布提了提,然后一个迅捷的扯动,将红布利索地掀了起来,举过头顶,向群众示意。
人群里没有响起期待中的掌声,而是哄地响起一片沉闷的惊愕。
王副主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扭头朝石碑看去,他的脸一瞬间便僵住了。
和现场所有人看到的一样,从红布里显露出来的并非石碑,而是一个长方形、塞满了破砖烂瓦的荆条筐子,那块雕刻着四幅神秘图案的石碑竟不翼而飞,而昨天晚上以前它一直好好地竖立在这里,破旧不堪的荆条筐子也沾满已风干的鸡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