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教授趁学生们开怀畅饮之际悄无声息地走出大厅,门前是蜿蜒的山道,青翠的山峦,远处喧闹的省城此刻无声地铺展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出几分乖巧。金太阳在客厅里被决定的那点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他轻快地走在山道上,一点都没有六十多岁的感觉。脚上那双他永远叫不出名字的乳白色意大利休闲鞋,身上同样叫不出名字的米色法国夹克和酒红色的衬衫,此刻充分显示了一种品质感,这种品质感更加助长了他清爽和清静的感觉。人如果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那该是多大的享受啊!他想。这种感觉在学校里是没有的,在家里也是没有的。他一直被包围着,在学校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包围着,在家被鞠花和女儿包围着。
金太阳正在享受自己少有的清净,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是辆宝马MINI。车窗无声地降下,露出一张粉嫩的脸,接着是甜甜的声音:老师!
金教授一看,是他带的学生陈贝贝。刚才她还在大厅领着唱太阳出来了,怎么一转身的工夫就开着车追了上来。对于学生开车而且是豪华轿车,他一直不怎么认同。可是随着开车的多起来,他也渐渐地理解了,接受了。他并不知道在省城的大学里,只有北方音乐学院和几所大学艺术系的学生拥有私家车。没等他多想,陈贝贝已经停好车,说,老师上车吧。
金太阳挥挥手,我,想走走。
陈贝贝说,那我陪您走。说着下了车,挽起了金太阳的胳膊。温暖的阳光,和煦的风,美好的景致,再加上一个漂亮的陈贝贝,该有的似乎都有了,可是金太阳心情却渐渐暗淡。他知道,不该破坏已经好起来的心情,可是却又无法左右。这个陈贝贝他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她总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不放心,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金太阳有点唐突地问了一句:宝宝呢?
陈贝贝嘟起嘴,就知道找你的宝宝。说罢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金太阳。陈贝贝的眼睛很大很清澈,金太阳见了这双眼睛,自己也清澈起来,这使他又不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会发生什么事了。
陈贝贝用嘟着的嘴指向远处:你的宝宝在那儿呢,让她坐我的车她死活不肯。一脸的不屑一顾,又说,妒嫉心强。金太阳下意识地看了陈贝贝一眼,然后顺着陈贝贝的嘴指向的方向,看着蜿蜒而来的细小的柏油路。刘宝宝正甩着两条长腿一弹一弹地走过来。
刘宝宝和陈贝贝都是金教授的学生。两个人不仅名字特别,长相也各具特色。刘宝宝个子略高,皮肤有点黑,笑起来很清纯。陈贝贝个子略矮,但皮肤白嫩,眼睛很大,扑闪扑闪地像会说话。两个人的性格差异更明显。刘宝宝爱说爱动,有点儿调皮,给人的印象是稳重不足,轻薄有余。陈贝贝则沉默寡言,让人觉得老实巴交。鞠花给金太阳开玩笑说,一个宝,一个贝,合起来叫宝贝;一个黑,一个白,合起来叫黑白。老金,你是社会上说的黑白通吃。
金教授很喜欢这两个学生。他自信她们两个中间必有一个会成为金圈子里的第四代领军人物。金圈子的领军人物,自然是北方音乐界的领军人物,全国音乐界的名人。他的自信来源于两点,一是基础。刘宝宝和陈贝贝的基础都不错。刘宝宝的声音甜美、干净,加上学习用功,喜欢读书,知识面宽,善于挖掘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的深刻内涵,在前人演唱的基础上融进自己的独到体会和真情实感。陈贝贝出道较早,十几岁时就在省电视台的一次少年比赛中获过冠军。二是资源。他金太阳的金圈子在音乐界就是个资源最丰富的圈子。如今办事讲究资源,没有资源一事无成。
但是,金教授不轻易动用金圈子的资源。他懂得只要是资源,总有枯竭的时候,用一次就少一次。就说每年一度的全省电视歌手大赛吧,你再是评委会副主任、评委会里你的学生比例占得再多,也总不能年年都给那些学生打招呼,让他们给你金太阳的学生亮高分吧?电视直播呢!全省甚至全中国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就在昨天晚上,省电视台播出了今年金嗓子大奖赛的有关信息。当时,鞠花就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支持陈贝贝。她的理由很简单,现在不同以往了,音乐界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那些评委要一个个打点,光靠你一个老头子打招呼根本不顶用。打点就得有实力。刘宝宝这方面比不上陈贝贝。你看看陈贝贝,一只包就值四五万,开的是宝马……
金教授没听鞠花说完,眉头皱得像五线谱,不满地说,你是老师,要注意为人师表。怎么能用金钱作衡量艺术水平的标准呢?学生听见了,会怎么想?
鞠花撇撇嘴,说,你怎么不说你金太阳的学生拿不了大奖,学院会怎么想,那些准备报考你研究生的学生怎么想,音乐圈子里的人怎么想?说好听点是你江郎才尽教不出好学生,说难听点的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金太阳不以为然,反正我当了那么多年评委,从来没收过参赛选手的一分钱。
鞠花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皱纹里显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好,你金太阳正直、廉洁、公道、正派行了吧?
金太阳的喉咙像堵塞了。在鞠花面前,他哑口无言是家常便饭。
鞠花不依不饶,接着往下说,老金我给你当了那么多年大秘书,还不知道你咋想的?你是想让宝贝两个人中再出一个全省全国一线大腕。可是你也不想想,你那些大腕学生成名后给了你多少好处?也就是一个师生的虚名。你想等她们成名后孝敬你,哼……
金太阳实在忍无可忍,哼了一声,说,越说越不像话。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势利了?
鞠花说,你看看周围,看看社会,是我一个变了吗?
夫妻俩话不投机,金太阳索性不再和她争论,也不听她唠叨。他有了一个新想法,今年的电视歌手大奖赛,他打算只推荐刘宝宝和陈贝贝两个人中的一个参赛。不过,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头痛的事。她俩毕竟都是他的学生,水平旗鼓相当,只是刘宝宝的水平比较稳定,音色也干净。陈贝贝以前的声音也很干净,最近却好像患了感冒。他想劝说陈贝贝放弃今年的参赛,和他一起支持刘宝宝,等明年再让陈贝贝参赛……
刘宝宝走得近了,甜甜一笑:老师!然后和陈贝贝一左一右,挽着金太阳向山上走去。金太阳很满足,活到这份上,钱也不缺,名也不缺,美女也不缺,关键是自己心无旁骛,他曾认真地审视自己,确实是一点杂念都没有。这足以让他为自己感动,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境界。
西山不高,三个人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西山像是省城的一道院墙,往东是苍白的城市,往西是苍茫的群山。这就像站在金太阳身边的陈贝贝和刘宝宝,陈贝贝很白,像装在杯子里的牛奶;刘宝宝则不同,像装在杯子里的麦子。
这时,金太阳的手机响了。他不想让心情受到干扰,没有理会。陈贝贝却不等他同意,把手伸到他的裤袋里帮他掏出了手机,打开翻盖递到他手上。他看了陈贝贝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滋味。
电话是鞠花打来的,开口就问,老金你跑哪去了,那么多学生等你呢。
金太阳说让他们散了吧。拜托你帮我送送他们。接着又说,你是现任的系领导,比我有权威。
陈贝贝看了金太阳一眼,眉毛动了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望着夕阳下起伏的群山和山间淡淡的暮霭,金太阳突然问,你们会被感动吗?
感动?当然会。陈贝贝说。她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老师,她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清澈,那么纯真无邪,这一刻,金太阳突然生出了对这双眼睛的疑惧。他避开陈贝贝的眼睛,转而问刘宝宝:你呢,宝宝?
刘宝宝没有看他,只是对着夕阳下起伏的群山,轻轻地回答,会的。
金太阳说,老师给你们出一道作文题——感动。文体不限。
老师!陈贝贝说,您干吗给我们出小学三年级的作业呀!
金太阳说,别废话,一个星期给我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