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你听一遍,跟着笑笑就过去了。直到你把它从记忆里挖出来,一勺子一勺子挖出来,滑溜溜地黏在自己的舌头上。非得让你的牙齿和舌头卷一卷,嚼一嚼,非得让你用自己的话再讲一遍,你才会意识到,这件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当你开始讲的时候,正好选在这样的时刻:你刚从安吉拉结实的身体上爬下来,鼻子里全是她头发上的冷烫精味道。她在你耳边奇怪地哼哼唧唧,你搞不清楚这代表她满足了还是没满足。谁他妈搞得懂女人?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该干的时候卖力干——三十来岁的男人如果干这个都惜命,你就真的可以去死了——完事以后什么也别聊,倒头就睡。她们如果没到位,就会跟你找碴,就会看什么都不顺眼,砸掉几个倒霉的碗。如果她们到位了,你甚至更惨,她们的哼哼唧唧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呜呜咽咽,你听不清楚她们在讲什么,但你从她们爬满眼泪的脸,从她们肩膀晃动的样子,知道她们在等待你答应什么、承诺什么。她们在等着你发个誓,好把她们刚才飘到云端里的感觉固定下来。男人排空下半身之后,像潮水一般袭来的睡意,除了帮助你消除疲劳,其实更大的好处,就是避开女人那些可怕的仪式,避开说那些恐怖的词:永远,一辈子,戒指,爱。
半梦半醒间,你总是能依稀感觉到女人抱住你的腰,听她在你耳边口齿不清地叫你骗子。你心里恨恨地想,我要真是个骗子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一个转身,你坚定地入睡,清楚地听见自己在打呼噜。
然而这一回,你的脑袋却没跟着身体一起放空。光着软塌塌的身体,盯着天花板,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的人居然是你。你竭力回想着李波扬的语气,他对你的态度显然比对他徒弟更恭敬,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你的反应。他故意把人称搞得含含糊糊,实在没法避开的时候也不用“我”——他只肯说“我们”。他说“我们”的时候亲热地拍拍你肩膀,让你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同谋。他是这么开头的:“比方说——”
“比方说,”你仰面躺着,左手在安吉拉汗津津的大腿上滑动,“有个老板。”
“就是我们发廊的那种老板?”安吉拉难得看到你的话这么多,兴致勃勃地插嘴。
“身家比你们强尼大多了——大老板,懂吗,有私人司机那种,喝醉了也不用请代驾。”李波扬并没有这么说,但你愿意这么想。好像老板越大,整件事情就显得越正当。
这个老板有个秘书。李波扬没说秘书是男是女,但你觉得她应该是个女秘书,那种胆子还没大到坐到老板腿上、心里却总在揣测老板口味的女秘书。“有一天秘书收到一条短信,”你的手突然在安吉拉腿上停下来,“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但是能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那条短信告诉她,这个是她老板的新手机号,原来那个不用了,千万记得存一下哦。”
“这样就能上当?”安吉拉想翻身下床,被你按住,“如果她打老板原来的电话问一下,就一定能拆穿了。”
李波扬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只好顺着安吉拉的问题,自己给故事添油加醋。“可是她为什么要打呢?晚上,嗯,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秘书想,难得老板跟她这么不见外,难道她倒要傻乎乎地去证实吗?万一这个点打电话被他老婆截到怎么办?万一这个新号码老板只给特别亲密的朋友呢?”
你兴奋起来。好像房间里凭空下了一场雨,细节像蘑菇一样从阴暗潮湿的地方一串串冒出来。“所以秘书乖乖地存下了号码,嗯,那天她睡得很香。到了第二天——真的,其实只需要一个晚上的美梦就够了——她就对这个新号码确信无疑。从此以后,她有事找老板,就会打这个新号码——”
“那不就彻底露、馅、了?”出租屋里的热水器年久失修,根本调不高温度,安吉拉被头顶上浇下来的水冻得打了个激灵。字与字之间,你能听到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为了取暖,你跟她一起挤在水龙头底下。你抱住她,她的面孔正好抵住你的锁骨。
“事情好玩就好玩在这里啊,”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李波扬得意的表情从你和安吉拉的身体之间飘过去,“他们哪有那么笨呢?这个电话早就设置好呼叫转移了。秘书一拨新号码,就自动接到旧号码。所以,你懂么,说话的还是这两个人,但移到了另一条电话线……”
你和安吉拉同时爆发出笑声,笑声与水花一起溅在墙壁上,听起来潮湿而刺耳。屋子太小了,马桶、淋浴龙头和煤气灶几乎连在一起,跟睡觉的床铺也就隔着半堵墙。房东说这叫一室半,六十年前造的工人新村的老户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要是再贪心点,”他说,“摆五张上下铺群租,房租至少再多收一千。”安吉拉说这话不夸张,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她就得睡到发廊边上的群租房里去,这里头的行情她清楚得很。所以,有时候,你会疑心她有事没事地要来你这里睡觉,其实只是为了睡觉。
每个月五号,房东总是在隔壁棋牌室打完通宵麻将以后清早来敲门,耐心地等着你穿衣服刷牙磨磨蹭蹭。你不凑齐那一堆皱巴巴的钞票,他是不会走的。他说十年前就在无线电厂下岗内退了,他说还好手里多一间房子。“我只要现金,”他说,“家里开销就靠收房租。卡里的下岗工资十年没动过了,那是要攒起来给儿子讨老婆用的。我就一张卡——要那么多卡干什么?搞不好还会给骗子骗掉,我家老太太……”
房东说的是他八十八岁的妈。他妈的故事你不是第一次听,然而你每次听都会像第一次那样,用鼻子发出鄙夷的声音。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开发的神药,连吃一年保三年不生癌,连吃三年保十五年。今天付钱,明天退款,还全额退款,这是在做慈善,嗯,也可能是临床试验……好吧,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人要哭着喊着跑到银行去给骗子打钱,银行保安拦也拦不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懒得想下去。你的思绪已经在岔道上拐了个弯。你在想,用大老板的名义骗,这算不算骗?骗一个秘书的钱,一个想上老板的床的秘书,算不算骗?这个念头还没飘到眼前就被你举起手轻轻挡开。然后你的手落下来,揉揉安吉拉的头发。从安吉拉的笑声里,你也听得出,她也觉得这不算骗,至少跟老太太受的骗,不是同一种。
“呼叫转移——但是钱呢,钱呢?”安吉拉从龙头底下冲出来,抓起毛巾就往床上跑。房间小,不用跑很久。从你的角度看过去,她几乎就像是往那个方向扑腾了一下,便准确地摔到了床上。
你几乎是吼着告诉她答案:“一个月以后,秘书收到一条短信——”
“临时去日本出趟差,正登机。有笔钱来不及联系财务,你先帮我垫付一下。三十万。回来送礼物给你。账号是……”你回忆着李波扬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
安吉拉用被子裹住肥嘟嘟的小肚子,大腿和两只乳房的上半个圆露在外面。她抓起一只枕头捂住嘴,哧哧地笑。你注意到她最近又白了。在大城市里待着,尤其是在大城市的发廊里待着,就好像天天在吃漂白粉。她甚至变得更聪明了,刚才还半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对啊,老板这么信任她,不拿她当外人,她当然要冲到银行去提款啊。砸锅卖铁也得转啊。再打这个手机,那边已经关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呼叫转移了。她肯定想,不奇怪啊,老板一定是在空中飞着呢。”
到日本怎么也得飞三个钟头吧。足够女秘书含着微笑,怀里揣着美好的未来,把所有的积蓄,甚至问东家借一点,西家挪一点,凑足三十万,统统打进那个账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