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样?骗子也算人啊!”安吉拉按摩的手势骤然加重,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掐了一把。安吉拉在发廊里给客人洗了一年头,做梦都想跟着老板强尼学做头发。强尼没拿她当回事,倒总是怂恿她给男客人做颈肩按摩的时候多用点心思。“像梅丽莎那样,眼睛会说话,手也会说话。一下轻一下重,一下硬一下软,客人的骨头就跟着酥一阵麻一阵。安吉拉,你以为小费是怎么来的?”
我不大愿意听安吉拉讲这些,就好像我从来不叫她安吉拉。那是她在发廊里闲得发慌的时候,从沙发上一堆花花绿绿的时装杂志里挑出来的名字。她念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最后竟然把重音落在“拉”上。听得我想冲过去捂住她的嘴。洗头妹都有英文名字,梅丽莎乔安娜艾米莉。她们来自不同的家乡,头发上飘着一模一样的冷烫精的味道。睡这个和睡那个并没什么区别吧,我想。我没必要因为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睡着,就得听她讲故事。再说,听了又能怎样?我难道准备找她老板,或者塞给她小费的男客人,打上一架?
“轻点儿——你又不认识李波扬,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我侧转身,顺手拍拍安吉拉结实的屁股。
“天底下骗子都是这个德行,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安吉拉瞟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我赶紧挪开视线,还是盯着她的屁股比较省心。如果她有钱,或者说我有钱买那种更高级的内裤,这会是一个很漂亮的屁股。
但是,她的第二个“骗子”,我是说这个词,还是像一颗流弹,嗖地从我太阳穴边擦过去。后来回想,千真万确,整件事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总有那么些事情,你七兜八转也只是在外围徘徊,非得有人踹你一脚,你才会老老实实地跳进那个早就给你准备好的圈。
就连李波扬也没敢直接把我带进去。那天晚上吃完饭,他约我第二天在县城里转转。一大早,他的车开过来,换了一件浮夸得可以上台演戏的花格子呢西装。我以为我一眼就看穿了他。“果然发财了啊,”我夸张地凑近车厢正面,在显然是刚刚洗过的亮锃锃的白漆面上照了照自己龇着牙假笑的脸,“宝马2系,好车!”
“哥们儿挺懂车啊。”李波扬也凑过来,两张笑脸。
我当然懂车。在李波扬捏着嗓子念叨的那个国际大都市里,我打过至少七八种工,但干得最久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当代驾司机。什么型号的车里可能飘着什么气味的香水,里面会坐着什么样的车主——是横在后座上吐得不省人事,还是在副驾驶座上大叫大嚷抢方向盘——我都有数。我知道,以现在的行情,李波扬这一款,哪怕是在正规店里买新货,二三十万也完全拿得下来。但我决定装傻。再说了,二三十万的宝马虽然有点可笑,但换了我照样买不起。
我决定把傻装到底,所以我没问他是怎么发财的。然而,车才开出去,李波扬的那张嘴就再没离开一个钱字。“钱转起来才是活的,我也是这两年才想明白这件事。”他深吸一口气,“你得想,闭上眼睛使劲想,想象整个世界的钱,你懂么,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暂时分在不同的口袋里。”
“就好像咱们身边这片湖,”其实湖离得很远,他的脑袋只好往两边都转了一下,反正总有个方向是对的,“咱们从小靠湖吃湖,但每年这片湖都有枯水期是不是?不要紧啊,咱得记住,更远的地方还有条大江呢。有那条江在,湖总会装满的。时间问题……”
“满了就会发大水,”我慢慢地、冷冷地说,“你倒不怕把你家房子淹了?”
“我这是打比方啊老同学,”李波扬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兴致一点儿都没减,“你脑子比我灵多了,真要玩上手,钱转得比我快。”
直到十天以后跟安吉拉讲起这些事,我才意识到我和李波扬之间的默契。总之,我不接口,他也不挑明。我们好像都认定,一旦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它就失灵了,死了,会像一具碍事的尸首,横在我们俩中间。那我们还怎么说得下去?所以我们讲话自觉地绕着圈子,跟他的宝马一样。县城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车绕足一圈半,开到一栋两层楼的红顶白墙的砖房跟前。他刹完车跳下去,动作流畅得就好像眼前坐着一排观众。“我平常都在这里,楼上可以洗把澡睡个觉什么的,楼下当办公室用。”
看我还在发愣,他诡异地一笑:“眼熟吧?好好想想,你来过。”
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候县里还有不少人,最新鲜最时髦的人和物都喜欢待在台球室。我不一定是在这里学会抽第一根烟的,也许是在城东那一家。如果在这里抽的是第二根,那么,紧接着,也是在这里,我的脸上遭遇了初吻。我初一,那姑娘职校,刚从她省城的表姐那里偷到一根断了一半的唇膏,几乎全都抹到了嘴上。“名牌。”她用食指抹我脸上的唇印,想想不太舍得,又伸出舌头舔舔食指。
“现在没人玩这个。城东那家也快要关了。我接过来改造了一下。”
回过头去想那时候,总是隔着大团大团的烟。我这不是在比喻,是真烟,而且是劣质烟。同样的房子,外面阳光普照的时候,台球室里也是灰蒙蒙的。这种灰和整个县城连成一体,无法分割。不像现在,李波扬叫人新刷了漆,多开了几扇窗,多加了一层楼面,从里到外都透着亢奋。于是这房子反倒古怪起来,执意不理会四周的寥落,自顾自地傻嗨。
他似乎懒得摸钥匙开锁。从玻璃窗望进去,办公室一半亮,一半黑,七八台半新不旧的电脑,竖着天线的路由器,地上到处是连上线或者没有连上线的接线板。“我带的那五个小子,都扛着钱过年去喽。”他侧身站在窗前,阳光斜照过来,他的脸上也是一半亮,一半黑,“你是没瞧见热闹的时候,人人都在往外拨电话。你可以用手机,也可以用电脑群发……呃,技术的事儿,你要是有兴趣我待会儿细说。”
我一阵烦躁,急着摸烟。他手快,一根中华直接送到我嘴边,刚叼上,打火机又凑过来。“有得忙是真好啊。只要有三五个人在屋子里忙活,整块地就热气腾腾,看起来就跟你们大城市里的证券交易所差不多。一座房子,一座村子,都得有人气才行。人气人气,非但有人,还得有气,大家都要兴兴头头,知道忙了也不会白忙,这样才好。”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年尽是一拨又一拨到沿海打工的后生,县城以及周边的村子都像被扫荡过一样,冷清得可怕。全国各地都这样。李波扬前年在南方打工,接到家里电话说老娘摔断了腿。他跟新娶的老婆算账,他修空调比她洗盘子挣得多,就打发老婆回家照应两个月。才两个月啊,这娘儿们生生地就跟回家探亲的吴德清跑了,据说是跟人合伙到越南去开工厂。昨天他满场飞的时候,身边至少有五六个人都在小声议论这事,东一句西一句,拼起来大致是这个样子。可能有半句飘进了李波扬的耳朵,我还以为他会生咽下去,可他并没有。一丝诡异的笑意,从他鼻翼向面孔两侧展开。“现在老子就在这里不走了。就算这娘儿们回来找我,我也不认得她了。”
“李总好风度啊。”桌上有人用筷子敲着碗边喝彩。
“跟风度没关系。我是没空,忙,挣钱还来不及。”
一支烟抽了大半,我还是没想好怎么问下去。问深了不好,问浅了也不好。关于县城这两年的传言,我爸说过两嘴,网上也查得到,它始终静静地躺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只要多看它一眼,我知道,我的太阳穴就会一跳一跳地痛起来。但我总得跟自己说老实话吧。我有点喜欢眼前的画面——砖墙上有人用粉笔写过什么又被涂掉的痕迹,我们在装作谈论一件好像永远都会继续下去的事业,说到紧要关节就狠狠地在窗台上摁掉烟头。
“这年头能搞到五个劳力,不容易。咱县里,就你一家这么干?”
我是明知故问。他大概也知道我明知故问。他先是挥挥手支应一句“各干各的”,然后压低嗓子告诉我,这一带,村子越小,干这行的越集中。“不过他们不挑活儿,不像我,”李波扬说到这里,头又抬起来,音量恢复正常,“我只带人干我瞧得上眼的活儿。”
我又听了一会儿,大致听懂他的意思。村里搞的是人海战术,县里——或者说李波扬这里——玩的是设计套路。以前一个套路可以管三个月,现在一个月就在网上传开了。不过,话说回来,安全账户的套路老不老?电子密码器失效的套路老不老?你不怕寒碜照样用,一天发几百条,十天半个月总有上钩的。
“那你们——他们——到底发给谁呢?”我总是在他说到最兴奋的时候插一句,表示我还在听。
“随机发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想多中两个奖,可以买号码。村里也有专卖这个的,八百块买一万条连名带姓的电话号码,怎么样,不贵吧?”中奖,他终于找到了让我们俩都松一口气的词。这个奖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中,也不知道能中多少。想法干一票大的,以后就不用再干了。像李波扬这样一本正经当师傅的,跟手底下几个徒弟肯定说过这样的话。
我惊叹了两句,私人信息原来这么不值钱,这么容易就弄得到。“那是啊,哪怕用最笨的办法,你到废品回收站去蹲两天,有多少名片通讯录快递单上都白纸黑字地写着名字、地址和号码?你换个手机,用那个软件,叫什么来着——反正你用它把信息统统同步到另一个,你以为这个过程不会泄露?还有,你们城里人办个手续买点东西,不是动不动就上网的嘛,留下多少漏洞你想过吗?再不行就满世界发链接,逮着一个倒霉蛋就送他一个木马程序,什么信息都套得出来。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具体我不懂,也没必要懂。我只管花点小钱买下这一大堆,嗯,就当它们是彩票好了。总有中的时候。”
“然后呢?”
“其实接下来的这一步最关键。你得学会筛。你能中多大的奖,主要就看你会不会筛。你想想,一个孤零零的号码有用,还是一对互相之间有关系的号码有用?如果有很多对呢,用处是不是更大?”
“不一样的关系,能变出不一样的套路。”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我听得见。我以为只有我听得见。
“开窍了,嘿嘿,我就知道你会开窍。这里不比你们大都市,这里找不到几个开窍的人。说真的,咱这里还是小打小闹,跟南方没得比。人家现在搞出一整条产业链,刷客、卡商、黑客,月入百万。我也不懂,我也在学。”李波扬在窗台上掐掉第三个烟头,顺势在毛糙的砖面上画过一条黑线。
李波扬的表情越来越正经,像那种在台上作报告的领导,讲形势很严峻发展是硬道理。我本来想说昨天我还在新闻里看到台湾人把基站放在马来西亚,抓他们还得出动国际刑警。我想说有一天你可以把这生意做到越南,顺便把你老婆找回来。可是他的模样太认真了,四周没有一丁点可以开玩笑的空气。
一辆小卡车懒洋洋地从正前方驶过,车速慢到我不可能不注意它。车厢四周贴满红布,布上的白色美术字一个个蹦到我眼里。坚决打击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行为。打防并举,彻底铲除。这样的宣传车在小县城里从不过时,通常还会装着高音喇叭,会有痛心疾首的女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大概因为还在过年,有人关掉了高音喇叭,只剩下标语在默默地移动,看上去既冷清又滑稽。就好像,全世界都在过节,但街上总会游荡着孤魂野鬼,一个个都努力绷着严肃的、人类的脸。
我们都装作不知道对方也在盯着那车看。我的眼睛都没有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