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路平的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自己挣点外快,买一顶梦寐以求的滑翔伞,然后就等着单位涨工资、涨福利,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很快问题就来了。
路平的问题出在他们家楼下那个卖摩托车的店。本来路平每天晚上去摩托车店打短工,一个月能挣四五百元,这样攒上两年就差不多能买滑翔伞了。问题是那个摩托车店后来改卖汽车了。汽车不同于摩托车,摩托车运过来的是散件,需要组装,汽车是直接开过来的,用不着组装了,路平就失去了他的第二职业。买滑翔伞的梦想成了画在墙上的一张饼。
路平的床单注定了飞不上天,而他的心又老飘在天上,这就将他撕成了两半,一半是他的魂,飘在云彩里;一半是他的身子,行走在地上。老话里说的魂不附体行尸走肉指的就是我师兄路平。
一心想着挣钱买伞的路平看见自己的魂飘在天上,就对他的魂说,你丫倒逍遥自在。飘在天上的魂就嘲笑他,你这个肉身也忒可怜了,不就是个钱吗,瞧把你弄得灰头土脸的。在灵魂与肉身相互嘲笑了两个月后,路平开上了出租。
单位里管辞职这事的正好是吕强。路平找吕强谈时,吕强知道路平主意已定,就没再跟他说那些假模假式的废话,只说了一句,任晖跟上你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就签了字。
任晖是在路平把车开回家后才知道他改行的。任晖看着那辆火红火红的夏利,问路平,你的工作呢?路平说辞了。任晖叹了口气,你呀,没药可救了。事后任晖在一次聚会时跟我说,你师兄辞了工作我哭了好几回。路平说,我怎么没看见你哭呢?任晖说等你看见我哭就晚了。说完就大口喝酒。路平没当回事,我更没当回事,任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整个就是一没心没肺的女人。
开上了出租的路平收入突飞猛进。路平跟我说,哥哥现在一个月的收入顶得上在单位小一年。路平离他的伞越来越近了。
几个月后来了一个台湾人。台湾人姓刘,按照习惯我们叫他刘老板。刘老板是个杀猪的。杀不杀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一顶滑翔伞。
刘老板在北京的那几天,齐教练就带着我们几个徒弟陪着他。
我们一直是飞齐教练的那顶功勋伞,还有一顶改造后的24伞。齐教练的功勋伞就是路平他们最早拉着满山跑的那顶,原先飞不起来是拉错了操纵带了。那顶伞每一侧有三组操纵带,齐教练教路平他们飞时是把三组都拉着,结果伞死活起不来,后来来了个学员,不会玩,只拉了A组,那伞就“呼”的一声上了头,把大家吓坏了也乐坏了。那几年我们所有的学员都是用那顶伞飞起来的,所以这顶伞功勋卓著。我们坚信有一天功勋伞一定会放在博物馆里,旁边还要放一个荣誉证书,再配上精美的说明文字,中英文的,说明它是共和国第一顶滑翔伞,教会了多少多少学员,尤其重要的是,其中某某学员成为了共和国的某某人物云云。可是许多许多年后,那顶伞也没进博物馆,直到齐教练去世,我们甚至没在他的遗物里找到它,估计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幻想中的未来总是比我们的日子更加美好,因此我们才为了它不知疲倦地挣命。
杀猪的刘老板的伞果然比我们的厉害。我们的两顶伞最多能从山头飞到山脚下半公里的地方,连水库边都到不了,刘老板的伞居然能在空中盘旋,甚至越飞越高,从莽山山顶起飞竟飞到了十三陵水库上,悠哉游哉转了一个大圈,然后又落回到水库岸边。我们全疯了。刘老板落地后指着我们说,你们都是菜鸟啦。我心里说,我们是菜鸟,菜鸟只配给人杀了吃肉,有一天老子飞上好伞,让你孙子当菜猪。刘老板猪一般肥,也猪一般结实。
那几天路平的车就成了刘老板的专车,路平每天跟刘老板同吃同住,晚上还要忍受刘老板的酒呛烟熏和整宿的呼噜。刘老板走的时候他那顶不凡的伞就变成路平的了。刘老板当然不是白给,刘老板是个杀猪的,要是白给的话那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杀多少猪呀。刘老板收路平一万块钱,路平不想还价,他不想有损神圣的滑翔伞的形象,也不想有损大陆人民的形象。
可是路平只有八千。他认为所有的师兄弟中我的耳朵是最听不得好话的,就向我借。路平找我借钱时我说我他妈的比你还穷呢。路平说,又不是白借,伞让你飞还不行吗?我说,让我飞几回?路平说你出两千只能占两股,哥哥送你一股,你三我七,你就是多飞一回哥哥还能说什么?我知道我的两千块钱对他很重要,没有我的两千块钱路平就买不了伞,所以必须乘人之危:让我经常把伞背回家。路平说,行,把你嫂子背回家都行。见他答应得痛快,我又附加了一个条件:还有,等我有了女朋友你得告诉她伞是我的。乘人之危能提高我两千块钱的含金量。路平说行,你就是说你嫂子是你的都行,别废话了拿钱吧。
我把两千块钱给了路平后,路平就成了有伞一族。当然,我也成了有伞一族,股份的。我当时的感觉就像跟路平合着娶了个媳妇,放路平那儿总不放心,恨不得把那宝贝整天揽在怀里。路平不食言,经常同意我把伞背回家去。有女性在场的时候,路平还说伞是老魏的。老魏就是我。但飞伞的时候就不行了,路平是个伞霸,类似于现在的麦霸,一起儿没飞好就再飞一起儿,气流好的时候就老呆在天上不下来。我只有恨恨地看着天上的云彩,没办法,路平是大股东,并且属于绝对控股,这事就算开股东会也要按股份说话。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我自己买了伞。
那几年是很疯狂的,每个周末都在天上飘着,脸晒得像一只猫。我说像猫是指我自己,我脸上皱褶多,太阳底下老眯着眼睛,脸皮上的褶子里晒不着的地方就是白的,你想想,一张黑脸上几道白生生的皱褶向外放射出去,像不像扎煞着胡须的猫?要命的是我经常要代表公司跟别的公司的女性白领谈判。至今我仍对那些仙女般的白领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她们的美丽细嫩在我的心里永不老去,她们居然能对着一只煞有介事的黑脸猫细声细气极有教养地侃侃而谈,要搁我,早笑喷了。许多年以后我把这事说给任晖听,我希望任晖也能笑喷了。任晖只是淡淡一咧嘴说,你们呀,这一辈子咋活的呢?
其实任晖说的一辈子也就是十几年,确切地说就是路平飞伞的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任晖经历了许多事,应该是有一辈子的感觉。
不说任晖了,还说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