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的出租开得一塌糊涂。
路平开的是出租汽车公司的车,可这并不影响我们拿他当有车一族。路平的车当时是俱乐部里唯一的机动交通工具,理所当然地担当起了运输大任。上山的时候,路平的红色夏利车里要坐满五个人,后备箱里和后座的上方塞进两个伞包,车顶上再捆上两个伞包,然后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怀里再抱上一个伞包。坐在副驾驶座上抱伞包的通常是齐教练,一个伞包二十多公斤,但齐教练乐意,齐教练酷爱坐副驾驶座。一辆车,五个人,五顶伞,晃晃悠悠地往山顶开,人多的时候还要跑第二趟,人再多的时候当然还要跑第三趟。只是除第一趟外,其余的都是齐教练开车,和开车比起来,路平当然更喜欢呆在天上。自从成了有伞一族,路平的魂就和他的肉身合在一起了。
齐教练是出了名的车疯子,十岁时就开过他爹的美式吉普。齐教练出身望族,他的爹是起义的国军飞行员,还有多名在台湾政界军界有头有脸的亲戚,只是他自己生不逢时,活得大半辈子展不开腰身。路平的红夏利在齐教练的手里,充当的是美式越野吉普的角色,还时不时的要充当压路机和推土机,我猜齐教练是把它想象成坦克。
可怜的红夏利在路平的手里就饱受虐待了,到了齐教练的手里,就变成了摧残。路平开车上山的时候,山路上的石头经常剐着车底,路平龇着牙咧着嘴,仿佛被石头嘎吱嘎吱地剐着的不是车底,而是他的牙。齐教练开车时就不同了,车底被石头剐了,他肯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一回飞潭柘寺,上山的时候车骑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油底壳被剐了个洞,机油洒了一地,车变成了跷跷板,往前往后都动弹不了。齐教练对我说,魏大卡你们压住后轮我开过去,我说夏利是前轮驱动,不是美式吉普。在汽车方面,我能做齐教练的教练。齐教练纳闷,怎么还有前轮驱动的呢?我说轿车大部分都是。齐教练说别废话了那你就压住前轮我开。我坐在机器盖子上,可怜的红夏利,前轮把山路挠出了俩坑,蹦着开了过去。路平对齐教练恨恨地说了一句:下辈子让你转世当汽车。
我一边享用着师兄路平的车,一边揣摩着路平的心思。我猜在路平的心里摆在第一位的当然是伞,我也是这样,我们俱乐部里飞伞的这帮疯子都这样。路平摆在第二位的是车,这部现代化的交通机器无限地延长了路平的腿,还能给他挣钱。第三位的才是他老婆任晖和儿子路军。
任晖有时会带着儿子路军来看我们飞伞。奇怪的是任晖来的时候,过不了多会儿吕强也会来。那些年吕强来看我们飞伞先是开捷达,后来是开帕萨特,到了开奥迪的时候就来得越来越少了。开捷达的吕强是很瘦的,开帕萨特时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到了开奥迪,就变成了一个白胖子。
生完孩子的任晖端庄而宽容,还有那么一点美丽,就像一件用旧了的家具,褪去了火气,更显得平和亲近。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任晖是因为端庄宽容而美丽,还是她的美丽本身就属于端庄宽容的类型。我承认我对任晖有点暗恋,这种暗恋影响到了我对女人的判断。我飞伞着陆的时候就专往任晖身边落,并且很在意着陆时是不是拉出了飘儿,是不是标准的雀降。着陆后任晖帮我叠伞时我就会闻到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发晕。任晖通常会为我准备一瓶可乐,冰的,很爽。我没有把握任晖对我有没有感觉,我宁可相信没有,要是有的话对她就是一种亵渎。
路平说我是重色轻友之徒,这点我承认。我还得承认我对任晖的暗恋影响到了我对路平的判断。通俗地说,路平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我通常要考虑是不是对任晖有利。比如他辞了工作开出租,从长远看对任晖是不利的,我就反对。虽然路平的出租车对我们飞伞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虽然我知道我这样属于狼心狗肺,但事实很快就证明我是正确的了。
由于齐教练和我们共同的作践,路平的红夏利成了他们出租车公司里工况最差的一辆车。单位的领导找路平谈话,提醒他注意爱护公物。路平在飞伞时就把领导的话说给我和齐教练听,我猜路平的意思是让齐教练对他的车手下留情。齐教练嘿嘿一乐,说不如把你们领导拉来飞伞。我也觉得齐教练的主意不错,把丫拉下水,我们就有好车使了,路平的领导开的是一辆墨绿色的丰田沙漠王。
按齐教练和我出的主意,路平还真把他的领导拉过来了。领导姓陈,路平叫他陈总。陈总又高又壮,有着显著的秃顶。这种秃顶有些超越他的身份,一般具备这种秃顶的,应该是部级最次也是一司局,而他只是一家出租汽车公司的老板,并且还是股份的。路平说陈总是高尔夫高手,以后在高尔夫球场上空飞的时候小心点,防止被击中。陈总乜了我们一眼:当我是高射炮啊,打你们干吗?陈总的延庆山区口音和他的秃顶一样显著。我们说那是那是,然后就歌颂高尔夫是高尚休闲项目,继而再颂扬陈总的情趣。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从高尔夫球场上空飞过,被地面反射上来的光晃了眼,此刻才明白反射物就是陈总的秃顶。这么说来,我和陈总算是打过交道。但我不确定该不该把这事告诉陈总,进而博得陈总的悦情。
齐教练对陈总极殷勤。他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有钱人,也见不得官员。齐教练见了有钱人就幻想人家会给他投钱,让他把滑翔伞事业发扬光大为国争光;见了官员就希望人家能给他政策上的扶持最好是拨款,以使中国的滑翔伞成绩蒸蒸日上。齐教练的这个毛病后来差点让我和路平送了命。
陈总对滑翔伞不感兴趣。路平跟齐教练说这家伙特惜命。陈总对齐教练的事业也没有投钱的愿望。路平说这家伙祖上是山西的,特抠门。那天我们请陈总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吃的是十三陵水库边老云家的手抓肉,陈总吃得喉咙带响满嘴流油。陈总的吃相展现了他卑微的出身,并且使我对他给齐教练投钱彻底绝望。因此我极力反对齐教练吃完饭后再赠给他一条羊腿。我说,齐教练您就别寒碜陈总了,陈总这么大的老板能拿您一条腿吗?陈总说,嗨嗨。齐教练听不出好赖话,反而来了劲:老云,你这儿有整羊吗?我的话老云听懂了,老云摊着两手,一副为难的表情。老云媳妇鸡贼,连忙说,有,有,甭说一只,三只都有。得,一条羊腿转眼长成了一只羊。此刻我清醒地认识到老云媳妇不是个好东西,并暗暗拿定主意,等下次丫再拿两只大奶子蹭我,我定拿胳膊肘跟丫配合。
陈总走后,路平恨恨地盯着我,魏大卡你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但陈总也并非没有心肝之徒,一顿饭,一只羊,就换给了路平三个月的面子。
三个月后,陈总没再找路平谈话,直接通知他把车交了。接到交车的通知,路平把车开到莽山脚下的十三陵水库边。我们飞完伞就帮着路平洗车,仿佛打扮一个出嫁的闺女。最卖力的是齐教练,拆洗了红夏利的坐椅,又拆洗了后备箱的地垫和盖板,最后连轮胎里的小石子都给抠得干干净净。红夏利风风光光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傻了,面前的红夏利,整个就是一个蒸完了桑拿走上T台的柴火妞。
夕阳如火,十三陵水库油一般平静,山的倒影纹丝不动地在水里泡着,鸟无声地划过天际。我们的红夏利,像一条富贵人家忠诚的名犬,安静地骄傲地立在水边。
路平和齐教练陪着红夏利坐着。我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泪痕或是其他伤心的证据,但是他们还在说伞,说气流。这使我进一步证实了这两个家伙没心没肺无可救药恬不知耻。
路平和齐教练陪着红夏利坐了一夜。
饱受摧残的红夏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