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狗是一家人的宠物。人没有留下鸡,没有留下猪,而单单留下狗当宠物,人的屁股后头跟一只狐狸脑袋样的小巧的花花狗,总是比后头跟一只鸡,或者一只猪看起来要顺眼。尽管是小猪,那也远没有小狗伶俐。有的人还把他心爱的小狗抱在怀里,还嘴对嘴地亲。如果他们怀里不是一只小狗,是一只鸡或者一只小猪,那可真是不能想象。怀里抱鸡的情形,以前有过,那是家禽盛行的时候,一个女人怀里抱了鸡,手在鸡屁股后头掏,那是在摸这只母鸡今天有没有鸡蛋。那时候,家里的女人,每天都在等鸡屁股里那个要下的鸡蛋,那是家里女人生活的希望。当年,猪也是家里女人生活的希望。在如今盛行小狗当宠物的日子里,我想起我小时候我们家那头吃了毒药的猪。当年,那只猪是我们家的宠物。
那是日头偏西的一个下午,我妈看我家的猪哼哼歪歪地回来,没走几步,就跪下了,先是两条前腿的膝盖着地,接着后两条腿也拉不离地了,一骨碌躺倒,嘴里有白沫冒出来。我看见我妈疯了一样让我唤回我的爸爸。我妈说快去叫你爸,咱家的猪吃了药了。我飞跑着出了门。小孩子遇到事情最激动了。那天,我发现大人遇到这种事情表现出来的是惊骇。我爸听我把话说完,眼睛瞪得不相信我的话似的,拔腿就往家里连走带跑。我爸身量高,跑动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大幅晃动,我都听见地被爸爸踏得嗵嗵直响。我爸的两条胳膊前后挥动,我爸的气喘得山吼一般。我跟在爸爸后面一路喘着跑,我想我家一定出了大事情了。
我跟我爸没进门呢,就听见我妈呀呀呀在哭。我爸飞身进了院子,我飞身进了院子。我看见我妈坐在门坎上,两条腿软软地伸着,哭着连连摇头说:“不行了,怕是吃了谁下的毒药了!”我家院子里已经有好些人了,还有一些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小孩子最爱看稀奇。一个邻居叔叔把猪嘴奋力拉开,另一个叔叔把一碗绿豆水往猪的嘴巴里头灌。猪嘴那里已经有好一摊泡沫,泛着白。猪嘴巴旁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盆子,一块用过的肥皂。那是妈妈刚买回来的肥皂。妈妈用肥皂从来都节省,一块肥皂要用一个月。可那天下午一会儿工夫,那块肥皂就用了大半了。只要猪喝了肥皂水,就能活命,我想我妈不会痛惜她的肥皂的。可是满院子里的人忙到最后,一个个伸直了腰站着,眼望着一点比一点伸得直的猪。院子里的人摇头说:可惜了,不出这事,再过些日子,(猪)就该出手了。
我妈听到这样的话,大哭起来。这是她一年劳碌的果实,就这样在一个突然的下午消费掉了。为了那头猪,我妈默默流了好几天的泪。养猪是女人的事业,猪跟一个家里的女人有着联系。一个个孩子是女人一天天养大的,猪也是女人一天天养大的。哪家的猪要卖,这家里最激动的是女人。她拿着买猪人递过来的钱,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女人从来不看一天天喂养大的猪怎样受人捆绑着从门里抬出去,她远远地躲到一个她听不见猪嚎的人家里。女人甚至都流眼泪了,女人用她们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她的猪将遭受到的各种不测。女人在喂养猪的日子里,伸手从筐里拾一把草,看着草从猪身上滑落到地上,看着猪吃草吃得很香。女人就不由得脱口念:猪羊猪羊你莫怪,你是世间一盘菜。女人这样念着,心里总是怀了大不忍。她这样念叨是为她自己开脱么?可那年,我家的猪生生给药死了。不知道当年给田里头洒药的人是村里哪一个,不知道他听到我家的猪就那样被生生药死,他思想了没有,想到一些什么?
那是一个灰色的下午,有些刻骨铭心。我不会给我那棉田里洒农药。我买了好多的书。我天天晚上看书。我还把书给媳妇看,可媳妇没看几眼,就呼呼睡着了。媳妇忙完家里忙地里,真是累坏她了。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个对于种田来说实用的处方,那个晚上,给了我有意义的启迪。我觉着当一个好农民,不能离开书。那天晚上,我从书上看到这样一条:棉花地头的蛾子喜欢玉米,棉花地里的蚜虫不喜欢芝麻的味道。这让我一时想入非非。如果在我家的棉田两边,一边种一行玉米,一边种一行芝麻,那会怎么样呢?
现在,我棉花地两边,玉米跟芝麻卫士一样站成排,守卫着我的棉花。我的棉花长得过膝了,玉米个儿高高地过了棉花,叶子张开着。芝麻跟棉花的个儿相跟着,像哥儿俩,好得挤在一块儿。当我家棉花地里长出玉米叶子,长出芝麻叶子的时候,村里的人笑我说我在胡成精。种棉花就种棉花,怎么想起来种玉米,又怎么想起种芝麻来了?桂桂真是脑子有病,咋就想出人们都想不到的奇事儿?真真是黑馒头多就菜,丑女子多作怪!
我给他们说不清楚,我拿书让他们看,还是不行。他们说能听书上说吗?书上说的多了去了!村里没有一家学我的样子,好像向我学习就跟我一样神经。我能看出来,村里人有的将信将疑,但没有勇气拿了锹在他的棉花地里点种玉米。黄金川不愿听我的。因为承包土地,他不说他占了便宜,他说我显示我比人能。我没有说我比人能,如果我在棉花地里种玉米和芝麻是我的一点表示的话,那是我真心实意的表示。我不喜欢闻药味,那浓浓的药味总让我回到我七八岁时的那个下午,我的头脑里会出现院子里倒着一头死猪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