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星星说的那些话,如果当时真跟着星星走了,也就没有承包这块地的事了。可跟着星星就真的好吗?我想象在大冬天,大夏天,我跟着星星在城里的某处,手里摸着硬硬的砖,手里握着锹,大汗淋漓地搅动着沙跟石子儿。我不想那样做,我想有汗不如掉自家的土地上。我又不住楼房,我这砖瓦房住着挺好的。还有我后院那颗枣树,我舍不得离开我院里那颗枣树。这话我只是心里想想,我不说给任何人。他们也不会相信。不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体会不到我的内心。我的话不是很多,这是我跟别人很大的不同。其实很多时候,我跟我自个说话儿。我的话都跟我自个说了。我顾念后院那棵枣树,凡是与我小时候有关联的东西,我都顾念。村子里这里那里的大树,那大树的树干都长成一个洞了,我们小孩子在那树洞里爬上爬下。我念书回来,村里的树少了。那些大树一棵也没留下来,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顾念我的房前屋后,那里一块砖一片瓦,与我都是有感情的。还有我家院门口两块被人们磨得发光的青石。小时候,我一个人坐在上头玩土,把土堆成土堆儿,分成一拨一拨,又堆到一块,这样反复再三。那青石的上空是槐树枝,那枝头的槐花黄灿灿的,时而有一个落下来,落在我的土窝窝里。我坐在我家院门外的青石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我说我离不开我家院门外的两块青石,这样的话说出来,村里人会笑掉大牙的。他们会说怪不得说你桂桂憨,桂桂你是真憨,跟石块也亲啊!
所以这样的话,我是不说的。但管得了我的嘴巴,管不了我的内心。我是离不开我的村子,离不开属于我的土地。我承包的这块薄地,虽薄,可这些天,我已经把汗珠子洒进去了。我相信它会对我有回报的。我不求很多,只要与大家承包的田将来有一样的收成,我就欢喜不尽了。
我在承包地里种了西瓜,西瓜长得没拳头大,村里人人见了我的西瓜就抱着肚子大笑。他们说,桂桂你没见过西瓜咋的,咋把西瓜喂养成那个模样?你看你地里的西瓜都没你家馍盘子里的馍馍大!我气得瞪着人家看。我瞪着说这话的人,直愣愣瞪着他。我想这就叫干瞪眼。我蹲在屋里的地上,跟自己生气。我媳妇快要生了,走路鸭子一样,摇摆着走到我跟前来,递给我一块她刚掰开的瓜。媳妇先咬了一口,她说甜。我知道甜,旱地的西瓜能不甜?媳妇这样一说,我的心舒服了一点。我看了一眼媳妇,要过媳妇手里另半个瓜,三口就吃光了,伸手一丢,那半个西瓜皮像坐上飞机,飞出屋门,“啪嗒”一声,在院子里滑行,然后转圈。媳妇看着笑了,媳妇说西瓜皮又没说你的西瓜像馒头,朝它发什么火!我没接媳妇的话茬,我站起来,我说种棉花,也像村里人一样种棉花!
我像村里人一样,开始在承包地里种棉花。村里人看见说,桂桂看我们种棉花,他也种棉花,那地种棉花能结出棉花疙瘩吗?他们说着话,又把话往回说,他们说,桂桂那地也只能种棉花,那地不种棉花还能种个什么?难道能种麦子么?
嘴是他们的,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儿子半岁了,都认出我是他爸了。他坐在手推车里,见我从地头回来,就张开他的小嘴,两只胖胖的手相互拍呀拍,欢迎我回家里来。媳妇里里外外地忙着做饭。我从手推车抱起儿子,跟媳妇说黄金川背着个药桶去地里打药去了,还问咱打不打药。媳妇从屋里走到院里来,她说打,人家打咱咋不打?我说不打,他们打药是他们的事情,咱不打。媳妇听我说,站下了。她说你咋啥事都跟人家犟,大家都打药,打药还能错了么?
可我不能听媳妇说的。老实说,我一听说农药,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大家闻着地里洒的农药,说是药香。我不知道是谁这样把农药说成药香的。那农药闻起来一股刺鼻的味道儿,哪里来的药香呢?我八岁那年,我家的猪就是生生被农药药死的。那些年不像现在,现在种苹果,种桃子,种蔬菜,还有种棉花,统统洒药,有些名目张胆。早些年,洒药是怀了一种意识,是暗地行为。看着地里有家禽,就洒点药。这是坏意识。村里人看见了,暗里相传这人的心眼坏,让各家管好各家的猪羊,还有鸡。那时候一闻到农药,家家户户都把门闭严实,怕他们家的猪跑出去,羊跑出去。那时候,这家那家就会有鸡不知道在哪里吃了农药,回到院子里,一会儿比一会儿蔫,身子抖缩着。家里的主人知道是吃了农药了。
药死一只鸡是很心疼的一件事情。那时候,常拿鸡蛋换米,换盐,换醋,药死一只鸡,这家的主人得生气好几天,骂那洒农药的人坏良心。猪就更是一个家庭一年到头的一笔收入。一头猪一年卖一百块,九十块,这是一年的收入。现在,家家不养家禽。现在养家禽有什么用呢?那些鸡呀猪呀,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人人出去打工,养家禽的想法儿就跑得没影子了。只有到吃饭剩的饭菜没处倒的时候,才想起来,才可惜地说:过去家里有家禽是多好的事情。但这话今天说了,明天说了,说完就完了,谁都不会去捉家禽回来。他们最多捉一只小狗。小狗如果算是家禽的话,也早失了以往的意义。过去的小孩子拉屎,“哟”两声儿,狗就远远地跑过来,低头,把小孩子的屎舔得干干净净。过去狗叫在村子里是特有的信号,有狗看门,人不在家的时候,是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