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们吃现成的,穿现成的,地里的麦子收回家直接就送到磨面房。现在的磨面房不是以往的小屋子,是大的磨面房,是轰轰隆隆的大机器。麦子放在磨面房,就直管从这里领面粉吃。我一直记得妈妈淘洗粮食的情景。那时候磨面,先得一簸箕一簸箕挑选了粮食里的黑石子、白石子、细末麦秆,然后淘洗。淘洗粮食得放在院子里。大锅大盆摆两三个,细竹筛子一个,细竹筛子下面是一个盛水的盆。院子里铺好两页席子。麦子倒进锅里,铜笊篱在里头来回翻转,一锅清清的水,就变成了泥色。把这泥色水里的麦子舀进下一个盛满清水的锅,或者一口大盆里,又过一水。这样过三遍四遍才算淘洗干净。
淘洗好的麦子经过细竹筛子过滤,才晾在席子上,晾一天,第二天就能磨面了。这才是自己家里吃的干净的面粉。如果说吃食要精工细做的话,我想自己淘洗麦子,磨出的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细做。现在的人们说磨面机磨出来的面,没有石磨推出来的面好吃,说手织的家织布要比机器织的布匹贵好多,可他们很少问问这是为什么。村里的女人说,以前家种的茄子,西红柿,那是真的味道。咬一口茄子,是茄子的香醇,咬一口西红柿,是西红柿的香醇。不像现在,蔬菜里头全是一股肥料味,不仅仅味道变得不好,对人还有危害。可现在种庄稼种菜都离不开农药,我们现在哪里是吃粮食吃蔬菜,简直是吃农药。
过去我们地里的西瓜,牙好的西瓜只要是红瓤,不用尝,一定是甜的。过去来我们村里卖西瓜的,赶着驴车,满满的一车西瓜,西瓜上头放着一把弯月形的刀。那刀用来切西瓜。卖者拿刀在买者挑好的西瓜上头不是杀一刀,是切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我们这里叫它不叫切,叫牙。把那个三角形拿开,看一眼里头,是红瓤,卖者就显出自豪的神色来。买者也很高兴,从口袋里掏了钱,或者把拿来的玉米、麦子递过去,心满意足地抱了西瓜走回去。卖者买者都不去伸口尝那牙出来的西瓜。现在的西瓜,不能再看瓤红瓤白了,得尝。现在的人对于吃西瓜,怀了敬畏,既想吃,又不敢放开胆子吃。如果有哪个吃了西瓜,肚子不舒服,就会上医院,问是不是呋喃丹中毒。现在奇里古怪的名词,老百姓也胡乱叫胡乱说,说不对又没什么关系。他们怎么听就怎么说,他们把“呋喃丹”说成“呋兰丹”,大家听了好气又好笑。大家传说这是一种能让西瓜长得又大又红的催生剂,老百姓这样说,就联想到快要生孩子的女人。他们说只有快要生产的女人才用催产剂,打一针,孩子很快就生出来。但这种催生剂,不到万不得已,不给生孩子的女人用,瓜熟自落蒂,自然的才最好。可养瓜的农人,不想什么好不好,只管催生,只要西瓜看着壮实,切出来瓤红,卖钱多。至于催生出来的西瓜味道如何,会不会药死人,种瓜的人是不想的。真正药死了人,那只愿吃瓜的人倒运。
吃,让人怀着从来没有过的敬畏,女人把买回来的菜这样洗那样洗,女人把菜放在水池里泡,也不知道是不是把营养全泡在水池里了。我从不买菜吃,我在自家院子里头栽,在地里头栽。村里人来了,尝一口,他们说自家种的跟卖的就是不一样。到底咋个不一样,一上口就知道了。
村里人也不是黄金川一人在用化肥种田,用除草剂代劳,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我不用除草剂,我跟我媳妇一人一个锄头,一南一北,一人两行,对锄。村里人笑我们笨,说我们舍不得化钱买除草剂,自己的身体才值除草剂那几个钱吗?还有的暗暗骂我们,说我们存心显能耐,跟村里人别扭。这些话我都当耳旁风。我努力要做得比大家好。我想我这十几亩薄地,不用药物一定会比他们用药剂的土地好。媳妇说我的本事也太大了,口气比本事还要大。听媳妇这样说,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我不知道我在自己田里树起的扎眼又好笑的风景线,是不是有好效果。头年下来,我想我的办法是顶用了。我的地里,一次药也没打,我家地头的棉花株上,虫子还是有,但不多。我细细看了,他们打过药剂的棉田里也不是把蚜虫灭得精光,我想这就是胜利。但头年棉田的产量还是没有别人的好。我地头棉花疙瘩又小又干。村里人有事没事,来到我地里,喊我说话。他们的言语,有揶揄的味道,但也多是善意的,最多觉得我在玩新鲜花样。他们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我这才刚刚开头,他们觉得我的笑话有的看的,慢慢看。
我的地薄。一个瘦弱的孩子也不是一下子就吃到很胖。我当然看得出村里人好笑的眼神和想说不说带着笑意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