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里毕竟是包不住火,张作霖之死,最终被土肥原贤二侦知,上报了首相和军部。
为此,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奉命回国述职。他下了船,不顾旅途劳顿,马上赶到外务省,向主官币原喜重郎外相报告。
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在林久治郎从东北动身之际,外相币原喜重郎就抢先向首相报告了张作霖之死的迟到消息。他们当然要推卸责任,声称土肥原贤二作为奉天特务机关长,严重失职,他是个中国通啊,又是谍报专家,怎么被张学良蒙蔽这么久,耽误了帝国决策,不可饶恕。说说而已,作为老牌特务,土肥原贤二的根子有多深,后台有多硬,军方背景有多微妙,币原和林久治郎谁不清楚?
林久治郎万万没想到,才三十岁的张学良这样狡诈老练,在耳目众多的日本人眼皮底下,他竟能把张作霖的死讯瞒这么久。币原喜重郎也觉得意外,过去只盯着老张,小看这个小张了。亡羊补牢,他现在关心的是张学良最近有什么动向。
林久治郎担心张学良在内外交困的形势下倒向南方,那将对日本既定国策构成毁灭性打击。币原喜重郎和军方交换过看法,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必须千方百计阻挠。
林久治郎报告了一件令币原精神为之一振的消息,原先称霸山东的奉系将领张宗昌主动找上门来,他已知道张学良意欲改编其队伍的消息,当然张宗昌明白,改编是削其兵柄,他不但不遵令改编,反而掉转枪口进攻奉军,企图夺回直鲁地盘。为寻求支持,张宗昌已有投靠日本人的动向,这可是大好机会,日本关东军已介入。这样一来,张学良又面临新的困境了,他这步棋很难下。
他们分析得不错,这也正是张学良所焦虑的。张学良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厚厚的窗帷挡住了院庭的灯光,也挡住了外面喧嚣的世界。这几天,他白天不得不接过父亲留下的大摊子,处理一件件棘手的公务,还要表面上应付日本人咄咄逼人的攻势。
他采取的是守势,尽量低调,事事做出必须请示大帅的架势,绝不专断,亲信们知道他的苦衷,又帮不上他。他必须对东三省未来作出明确的决断。虚与委蛇只能搪塞一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赵四小姐端着一盅人参燕窝汤进来,放在张学良沙发前的矮几上,也不说话,默默地陪坐在一边。她知道张学良很难。
是呀,可以说是内外交困。就说奉军内部吧,新老两派势同水火,杨宇霆、常荫槐这些人,与日本人眉来眼去,与桂系白崇禧也频繁往来;张大帅一手扶植起来的张宗昌更不是个东西,拥兵自重,集结兵力于滦东一带,横征暴敛,意在回师东北,逼迫张学良让他做黑龙江督办。近日,张宗昌和褚玉璞联手,竟投靠日本人,张学良使出了杀手锏,联合白崇禧一举歼灭之,去了一块心病。
外部压力更大,蒋、阎、冯、桂联军兵临京津,而更大的威胁当然来自日本。
赵四小姐问他:“听说蒋介石派说客来了?”
张学良斜睨她一眼,没有否认,也无须叮嘱她保密,她是宁可把事情烂在肚子里的人。他告诉赵四小姐,白天见了一面,怕走漏风声,不能多谈,来人是化装成客商的。
喝下那盅补品,张学良起身去北陵,名义上是为大帅守灵,实际是在暗室与蒋介石的代表秘密谈判。
张学良已经下决心东北易帜了,只有这条路可挽救东北不至于沦为日本人的附属国地位,也算对得住中华民族的大一统了。
日本人对东北易帜的敏感程度极高。前几天,从东京领命而归的林久治郎突然造访张学良。礼让拜茶后,林久治郎送上了几件精美丝织品,说是币原首相的一点心意。张学良道了谢,静等下文。
林久治郎开门见山,说日本国坚决反对东北易帜。此前张学良与蒋介石特使频频洽谈,抢先在“滦东易帜”、“热河易帜”,现在要波及满洲了,日方绝不容忍。
张学良忍不住哂笑起来,“挂什么旗,统不统一,这纯属中国的内政,与日本人何干?”
林久治郎抬出了《满蒙新五路协约》,说那可是他老子张大帅亲笔签字的,他这当儿子的继承人有义务履行。
张学良反问:“我若不承认呢?”
林久治郎很强横,“那日方就不承认你张学良的地位。”
张学良冷笑,“我张学良的地位并不是日本人给的,也不会听命于日本人。况且,皇姑屯炸死了家父的同时,这份协约也一同炸毁了,无法履行。”
这次交谈不欢而散。
北陵庙里,蒋介石的代表张群一直在等他。似乎不费什么周折就拍板了,只要东北打出青天白日旗帜,张群代蒋介石许诺,会把河北、北平、天津、青岛地盘划归张学良。这是开给张学良的易帜条件。确实够诱人的了,多少出乎张学良意料,也显示出蒋介石的真诚。
张学良还有什么犹豫的!
不过事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7月19日,林久治郎又一次来拜会张学良。
侍者上茶毕退下。张学良笑吟吟地请他“赐教”。
林久治郎开口就劝张先生不要听坊间的流言蜚语,声明日本人对令尊大人并没有做什么。再次强调有物证证明干掉张大帅的是蒋介石的人。
张学良说:“我并没有兴师问罪,先生何出此言?历史的迷雾,迟早会廓清的。”随后先发制人,表示他想易帜,把旗帜换成青天白日旗,完成中国的南北统一,还想听听林久治郎的看法。
林久治郎啜了一口茶,说:“为劝阻先生与南方蒋介石政权联手,我已到访贵府两次,难道还执迷不悟吗?蒋介石是个反复小人,南京方面与你有杀父之仇,还值得你投靠吗?”
张学良并不动怒,平和的语气中透着坚定,他告诉林久治郎,蒋介石再不好,也是兄弟,兄弟也有失和交恶的时候,可彼此毕竟是自家人,林久治郎是中国通,应当知道中国那句俗话吧: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需父子兵啊!
林久治郎认为,满洲多旗人,是满清的发祥地,恐怕与关内不同。
张学良表示,东北政治,依民意而决。他所知道的是,无论满汉,东三省父老子弟都主张中华一统,他个人怎敢违抗民意?
林久治郎鼻子哼了一声,说这是借口!张学良一定这么做,就没考虑日本方面的感受和反应吗?
张学良正色驳斥,自家的事,似乎不必看别人脸色吧?
林久治郎一半威胁一半利诱地说:“满洲是我们大日本国利益所在,我们岂能不闻不问。我把话说白了吧,如果不是外务省庇护,军方早对你不客气了!话又说回来,依了日本人,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张学良针锋相对地回敬他:“想动武?中国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何况有国联在,有九国公约在,你们不怕天谴人怒吗?”
林久治郎终于按捺不住了,厉声道:“我希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先生一意孤行与南方勾结妥协,就等于无视我国的权益,也就是对我们的抗拒、蔑视,我好说,我怕说服不了关东军,后果阁下自己去想。”
张学良立起身:“这是最后通牒吗?我告诉你,易帜、南北统一,这纯属中国主权之所在,绝不会动摇。”
林久治郎最终亮出了杀手锏,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张学良,这是田中义一首相的警告书,强硬要求东三省“观望形势,保境安民”。
次日,关东军马上配合,陈兵奉天火车站示威,对张学良施压。
为给大帅举行葬礼,张学良犹豫了,派人通报蒋介石,暂缓易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