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繁华的太原街上,军警开路,一溜黑色奥斯汀小汽车在卫队卡车簇拥下浩浩荡荡开过来,这阵势,奉天人常见。但张大帅已死的传言满天飞的当下,这次大帅仪仗的出巡,就格外具有轰动效应。见是张大帅出行,民众都愿凑热闹,围观者越来越多。
一个中年人从斜刺胡同里骑车过来。他一身西装,中分头,举止文雅,他叫阎宝航,是东北国民外交协会会长,兼着拒毒联合会会长。他三十五六岁左右,旁边有一个同行者,也骑着自行车,是个年轻姑娘,她很漂亮,是日本早稻田大学一年级学生,放暑假回乡的史践凡。
他们无法绕过车队,便双脚支地,在一家当铺廊檐下观看。
车队、马队后是骑在马上的张学良,史践凡指给阎宝航看。他们都还不知道张学良从关内回来了。前两天报纸上接二连三报道张大帅专车在皇姑屯被炸,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各种传说很多,有说张大帅已死,也有说死了的是替身的。史践凡一家是和张作霖有交情的,父亲史籍是张学良的老师,连他们也不摸准信,被大帅府告知,张作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坐在一辆黑色奥斯汀车里的厨子宫来福此时穿的又是无比神气的大帅服,高高的帽子上还插着摇摇晃晃的大缨络,一时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像是自己真的成了统帅几十万兵马的张大帅,精神抖擞,见路人欢呼,他便摇下车窗,左臂吊右胸前,忘乎所以地频频挥手向夹道民众招手示意。
民众以为是张大帅,见他没死,万众欢腾雀跃,欢呼声响彻云霄。东三省的人并不一定从心底热爱张大帅,他们受军阀混战和土匪横行的气受够了,好歹出了个一统山河的张大帅,削平了大大小小的山头,管他是阿猫阿狗当政,只要百姓能过太平日子就行,给谁出捐纳粮不一样?
这些年张大帅起码把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胡子镇住了,有人说张作霖是邪恶太岁,管他邪正,能压邪就行。
阎宝航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张作霖没死,史践凡说他命真大,报上说,专列上死伤七十多人,他居然逃脱了,她问阎宝航,假若张作霖死在皇姑屯,那会怎么样?
阎宝航笑了。在他看来,历史不能假设,但可以推断,一旦张作霖被炸身亡,日本人就可能借维持东三省治安之名出兵。那可就是东北的悲剧了。停了一下,阎宝航忽然冒了这样一句:“有时,死人也能震慑活人呢。”他也举了《三国演义》里“死诸葛吓走活司马”的故事。
为什么阎宝航突然说起这个典故?是某种暗示吗?史践凡斜睨阎宝航一眼,听他的意思,他似乎认为大帅已经罹难……
她的猜测刚一出口,阎宝航机警地四下张望,碰一下史践凡的手,她会意,吞了下半句。
大帅府车队过去,路面恢复了平静,阎宝航和史践凡又骑车上路。
阎宝航问她,这几天去没去过大帅府。史践凡迟疑了一下才说,她倒是想去看个究竟,但她爸爸不让,说大帅府是多事之秋,不让她去添乱。阎宝航知道,因为史籍与张学良有师生之谊,大帅对史家向来高看一眼,史籍是大帅府的座上客。但他也知道,史籍是个自称“清流”的知识分子,从不在人前夸耀,除非有请,他从不踏大帅府的高门槛,他厌恶攀龙附凤的人。
正好路过太原街满园春饭馆,门前有“南北大菜、包办酒席”的牌匾,高挑八个幌子,这是最高级别标志,也就是说,食客点到的菜你不能说没有。这是奉天城唯一一家敢承办满汉全席的大馆子,听说就有张大帅的背景。
一阵熘炒烹炸的香味从满园春饭馆里飘散出来,史践凡抽了抽鼻子说好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阎宝航说了声“小馋猫”,他猛然记起,他曾许诺过,若是史践凡考上了日本早稻田大学,他就请她下馆子,去满园春吃满汉全席,史践凡去年就到早稻田上学了,可阎宝航的许诺却一直没兑现,今天正好走到了满园春门口,又值饭时,他便拉着史践凡去下馆子,菜由她点。
史践凡撒娇地抱着阎宝航的胳膊,说她想吃熘三样,上次在阎宝航家,他夫人炒了一大桌菜,就熘三样好吃,对她口味。
阎宝航乐了,还以为她要点熊掌、鱼翅呢,熘三样?那他可省钱了!两个人笑着进了馆子,跑堂的为他们选了一间临街小包间,红木桌椅,四扇屏风镂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多宝格上陈列着各种青花瓷器,真假难说,看上去很雅。跑堂的上了一壶老君眉茶,站在一旁等他们点菜。
阎宝航叫史践凡点菜,史践凡没看菜单就先点熘三样。
阎宝航乐了,也不能光吃一个熘三样啊!他又点了一个凉的,炒肉拉皮,一个热的,红焖肘子,一个汤,是传统的甩袖汤。
史践凡从窗户望出去,街对面一家叫“欲仙楼”的铺面,只见进进出出的人还真不少,在门外迎客的是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她不禁皱起眉头,她知道,这是一家日本浪人开的鸦片烟馆。
陆续上菜了,跑堂的叫着:炒肉拉皮、红焖肘子、熘三样来咧……
史践凡夹一筷子肝尖放到口中咀嚼着,阎宝航问她口味如何。史践凡点头说好吃,难怪门前敢挑八个幌。阎宝航便又夹到她碟里一些,问她,与阎家婶子炒的比,如何。史践凡只是笑,阎宝航明白了,说:“这就叫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不过可别在你婶子面前提这个茬,她没了面子,下次可不管你饭喽!”史践凡咯咯地乐个不住。
吃了几口菜,史践凡才跟阎宝航说实话,其实呀,她背着父亲,已经悄悄去见过少帅了,过后也没敢告诉爸爸。
阎宝航没有问张大帅如何,关心的只是少帅精神如何,是否临危不乱。
临危不乱?这是什么意思?可见阎宝航早就疑心张作霖已不在人世了。史践凡没有明说,只是强调,张学良现在只有一边倒了,日本人还指望得上吗?杀父之仇啊!
杀父之仇?阎宝航用筷子点着她的鼻子,她终于说漏了。人还在,何谈杀父之仇?他的推测被验证了。
史践凡警觉地向包间外看看,用筷子蘸茶水,在红木桌面上写了“大帅已死”四个字。果然被阎宝航猜中了,那么,秘不发丧、招摇过市的游衔,都是掩人耳目,是怕日本人趁火打劫呀!
阎宝航不免平添几分忧虑,他问史践凡,没给张学良加把火?不管怎样,论机警、狡黠、计谋、心狠手辣和玩世不恭的处世经验,张学良都远不及他父亲。阎宝航生怕他乱了方寸,更怕他不服众。那就无法与日本人抗衡了。
史践凡说得好——她一个小孩子,说话哪有分量?人微言轻。她反过来将了阎宝航一军,他和爸爸都是少帅敬重的人,国难当头,他们该去进言。
如果不召而去,阎宝航怕适得其反,现在张作霖死讯尚未公开,去了怎样单刀直入地谈?只好等机会吧。在阎宝航看来,当此腹背受敌之际,张学良唯有选择易帜,倒向蒋介石中央政府,才有安全感,才是正途,才是明智的抉择。
史践凡见他紧皱眉头,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伤脑筋的事。阎宝航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给史践凡夹菜,叫她快吃,光顾说话,菜都凉了。
史践凡的目光又转向了街对面,有几个日本浪人提着帆布口袋,进入欲仙楼鸦片烟馆。史践凡示意阎宝航向外看,显然,日本浪人又在批发贩卖鸦片。史践凡知道,阎宝航正在办拒毒的事,一直想拿小鬼子开刀,这是需要勇气,也需要得到官方支持的。
阎宝航说,日本军警纵容日本浪人走私鸦片,实在可恶。既然少帅支持他们成立了拒毒联合会,就得给日本人点颜色看。在他看来,这也是对少帅的支持。
史践凡笑问:“阎叔叔想做当代林则徐?”
阎宝航叹口气:“家国不幸,日本人亡我之心,路人皆知,左手举刀,右手拿鸦片毒害我民众,太可恶了。”
史践凡反正九月才开学,她表示愿意参加他们拒毒联合会行动。阎宝航当然欢迎。只要不耽误了她去日本留学就行。
说起留学东洋,史践凡还正发愁呢。原来她爸爸突然改变态度,不想让她回日本了,女儿也理解父亲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希望女儿能得到深造机会,学学人家日本人如何维新、自强,一方面感情上受不了,日本人如此欺负我们,自己的女儿还到东洋去留学,别人会怎么看?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阎宝航倒不绝对地看这件事。他跟史籍交谈过,史籍想让女儿放弃早稻田,改去欧洲深造。史践凡却一百个不乐意。她今天约见阎宝航的真实意图现在才透露,她不能半途而废,拼死也得回日本去继续求学,并且恳求阎叔叔帮她在爸爸跟前美言,又务必奏效才好。
阎宝航不明用意地笑着,要她实言相告,她不想离开日本的真实理由。否则她连阎宝航都说服不了,怎么去说服史籍?史践凡讳莫如深地一笑,“这理由还用明说吗?使命在身不容稍懈呀!”
一提使命在身,阎宝航心里豁然明白了。
他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看了史践凡一眼,问她今年多大了。
史践凡很奇怪,“十九呀。”他明明知道的呀!
阎宝航凝视着史践凡,认真地说,她可不像十九岁的小姑娘。
史践凡咯咯地笑:“我老了吗?”
阎宝航慨然道:“面嫩可处事老到。”
这话从阎宝航口中道出,可是不低的评价,史践凡有几分得意,纵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