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四十五岁,有一颗光葫芦脑袋,亮光光的。一半是剃的,一半是因过早谢顶,浑圆的肚子把本来宽大的和服绷起来,使人担心带子会随时绷断。
此时他正与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性喝茶谈话,她二十四岁,苗条身躯裹一身日本军装,挎战刀,显得英姿勃勃,她就是满清遗老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个女儿金璧辉,因认了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为义父,改名川岛芳子。
土肥原贤二笑着,将一枚大和勋章从精致的丝绒盒子里取出,戴在川岛芳子胸前,用嘉奖口气说:“对大日本天皇,你是立了功的,难为你怎样从少帅府得到张作霖专车准确的时间表,你有特别的魅力吗?”
川岛芳子嫣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你一定想入非非了,其实张学良当时在前线领兵,他根本无法为我提供情报。你以为色相万能,对吗?”
土肥原贤二哈哈大笑:“有人称你是东方魔女,不知这是褒是贬?”
川岛芳子摆弄着茶杯:“我无所谓,我若真是魔女,早成就大业了。”这也算是实话。川岛芳子和义父川岛浪速策动宗社党人举行满蒙独立运动,为促成此事,她甚至不惜下嫁蒙古王爷的儿子,到头来,还不是功败垂成?日方急电召川岛浪速回国,使运动流产,川岛芳子恨透了西园寺公望那老东西!她认为都是他捣的鬼。
为了安抚她,土肥原贤二委婉地说明真相,日本政府取消了满蒙独立运动,并非不想得到这块肥肉,没办法,川岛芳子偷运的武器被截获,又有英国人强硬干预,当时的西园寺公望首相感到时机不对,才命令关东都督大岛义昌取缔这次行动的。
川岛芳子冷笑:“你们又高明在哪里?没有我,皇姑屯爆炸可能成功吗?”
土肥原贤二笑:“所以呀,你得了大和勋章,而且晋升少佐了,恭喜你。不过,这是关上门的事,对外嘛,报纸上登了,是蒋介石南方军便衣队干的。现场还发现三封“国民军东北招抚使”书信呢。请小姐守口如瓶。”
川岛芳子纵声大笑:“前辈把我川岛芳子当三岁孩子了吧?”
土肥原贤二说:“多心了。我们从没把你当成中国人、满洲人,我有时真的感到你身上流淌着大和民族的血液。”这也贴近事实,川岛芳子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在日本松本女子高等学校受日本文化熏陶,她也自诩,自己就是地道的日本人。
土肥原贤二要介绍甘粕正彦给她,土肥原贤二称甘粕正彦是个奇才,川岛芳子和他一起干,一定珠联璧合。
川岛芳子莞尔一笑,她早就认识甘粕正彦,那是她崇拜的英雄。表面看,甘粕正彦是帝国军人里唯一一个身上没有杀气的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残忍地把大杉荣一家三口裹上被子扔到井里淹死,下手如此狠毒,与他和善文雅的外貌对不上号。
土肥原贤二笑了:“用中国现成的话来说,这叫外柔内刚吧?”
川岛芳子却认为这评价不怎么恰当。
这时送女茶博士进来,附土肥原贤二耳根悄语一句,土肥原贤二马上命令,请他进来。
与穿和服的土肥原贤二不同,甘粕正彦西服革履,领带打得很得体,皮鞋擦得光可鉴人,他永远一副谦恭、笑容可掬的样子。进来后,甘粕正彦先向土肥原贤二鞠躬,发现了川岛芳子后,俏皮地说:“我说这间屋子一派桔红色光辉呢,原来是美男子川岛芳子先生驾临!”
川岛芳子感到很舒服,站起身从容优雅地一笑,不是鞠躬,而是敬了个标准军礼:“川岛芳子向卓有成就的前辈致敬。”
甘粕正彦看了看川岛芳子,又征询地看一眼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贤二告诉他,没关系,川岛芳子是自家人。
土肥原贤二打量甘粕正彦良久,眯缝着小眼睛笑问:“我真不想听到张大帅没死的话,不幸这是真的,对吗?”
甘粕正彦讲述了去大帅府的经过,他亲眼看见那个满身匪气的人张牙舞爪地在大帅府演讲,只是胳膊受了伤,看起来无碍。
土肥原贤二不由得有几分叹息:“画虎不成反类犬哪。没想到张作霖这么命大!他不死,日本帝国在满洲的计划就不会那么顺利。”
川岛芳子却不以为然:“何故叹气?一次炸不死,来第二次嘛!不想干了?我愿请缨,去干掉张作霖,张作霖一死,满洲就群龙无首了。”
甘粕正彦用意不明地一笑:“不知你是扮男还是扮女?若允许我参谋,我觉得还是你的美色更有杀伤力。”
川岛芳子脸有愠色,感觉受到了甘粕正彦的奚落。土肥原贤二息事宁人地摆摆手,制止甘粕正彦再说下去。
现在用武不是时候,有消息称,东北军正在调动,从关内回来的主力也集结锦州一线,他们有几十万,而日本关东军加上独立守备队不到一万人,不成比例呀。
在川岛芳子看来,兵贵精而不贵多,关东军是以一当十的天皇陛下的精锐之师,中国兵不过是豆腐而已。甘粕正彦不这么看,是豆腐,一大砣,也是咬不动的豆腐干。
田中义一首相本来还想软化张作霖当傀儡,可军方不干,非除掉而后快,土肥原贤二明显感到,现在弄巧成拙了。川岛芳子本来就不看好张作霖这个土皇上,他受天皇十年栽培,却忘恩负义,到头来想找英美当靠山!甘粕正彦认为军方没有错,只有干掉张作霖,没有第二条路。东三省没有了张作霖这个草头王,事情要好办得多。土肥原贤二也承认,张作霖不死,满洲不乱,想火中取栗也难。可恨美国人插了一手,声称如果日本在满洲动武,他们不会坐视。这就不好办了。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一郎下达的命令是,张作霖一死,关东军趁机解除奉军武装,出兵奉天、锦州,一举占领满洲。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出现了不如意的结果,土肥原贤二的结论是,时机还不到啊。
甘粕正彦也赞成土肥原贤二的看法,中国人讲瓜熟蒂落,瓜没熟强扭下来不会甜。川岛芳子显得很不开心,她原以为皇姑屯爆炸声一起,关东军就借维持满洲治安为名,发动全面进攻呢,张作霖死不死有什么关系,照常出兵嘛。
甘粕正彦笑她幼稚,历史上的突发事件,都得益于机缘,张作霖没死,东北军又蜂拥而归,日方错过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呀。虽然面临困境,如果日方执意动手,也会马到成功。他认为关东军司令没有胆魄。
土肥原贤二笑他又性急了,九年前,甘粕正彦借关东大地震之机,杀了无政府主义首领大杉荣,就太性急了。同样是时机不成熟。
干了也就干了,甘粕正彦从不后悔,尽管差点被判死刑。甘粕正彦忘不了土肥原贤二和少壮派军界朋友为他奔走呼吁和营救,不然他现在还在监狱里服刑呢。土肥原贤二怎么能不救他?他杀大杉荣,还不是为大日本称霸东亚步伐快些?因祸得福,甘粕正彦被营救出狱后,又被送去法国学习绘画,他躲过一劫,而且头上又多了一顶艺术家的桂冠。川岛芳子早就听说,甘粕正彦对拍电影感兴趣,多次与松竹、东宝公司的艺人们谈合作。所以川岛芳子很不解,他难道想从艺吗?
土肥原贤二像是受到了某种启发,甘粕正彦若真的有了艺术家身份,也许更妙,“真正高明的人,是不露真面目的,中国人叫‘真人不露相’。”
川岛芳子不无讥讽地说:“甘粕正彦先生正是可以戴假面具的人。”
甘粕正彦斜了她一眼。
土肥原贤二说:“甘粕先生更具备了报效天皇的本钱了,加油干吧!”
惺惺相惜,甘粕正彦现在关心的是,河本大作会不会受到追究。他称河本大作是一条汉子,昨天甘粕正彦见到他了,他说,不要给军方和国家增添任何麻烦,皇姑屯爆炸由他一人承担。
甘粕正彦这话是给土肥原贤二听的,他希望土肥原贤二能像当年厚爱自己一样,使河本大作受到军方前辈们的庇护。土肥原贤二明白,处理河本大作,不过是日本内部一种平衡的需要,谁也不会太认真。做个样子平平文官们的忿忿之气也是必要的。土肥原贤二要甘粕正彦放心,他早有设想,并且正在斡旋,最多是让他转为预备役而已。如果有可能,让他出任满洲煤炭株式会社理事长,他照样可以有机会参与谋划满洲的事情。
生姜毕竟是老的辣,土肥原贤二这个在中国混了半辈子的中国通,并不相信来自各方的情报,他疑心,张作霖早已成鬼,中国历史上不乏“秘不发丧”的例子,诸葛亮不也是这样吗?土肥原贤二这样猜疑,是与原来的情报找到了契合点,他掌握过确切情报,张作霖有替身。那么,这次在太原街上招摇过市的张大帅,焉知不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替身?但毕竟是猜测,他就没有在甘粕正彦和川岛芳子面前说出来。但为了日后不损伤自己的威望,他一方面向东京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同时也不忘在甘粕正彦面前有个显现先见之明的暗示,他说:“我们有时宁可相信张作霖已经死了,这也许更主动。”
甘粕正彦一愣,“此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似乎是受到了刺激,叫启发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