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专车被炸时,张学良正在京汉线上指挥奉军撤退,接到凶信,他当时纹丝不露,沉着地率领三、四方面军顺利撤至京奉线。6月19日,张学良化装成士兵,搭乘铁皮闷罐车返回奉天,并且马上被奉军拥戴为奉天军务督办,以填补权力真空。
其实,张海鹏、汲金纯这些奉系元老都想推举张作相为东北领袖,但张作相知道张作霖的阴魂不散,希望他器重的小六子承袭大位,何况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张学良大有长进,且有一群少壮派精英拥戴,张作相很有自知之明,力举张学良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在张学良就任总司令的第二天,一个戴金丝眼镜、衣冠楚楚的日本人坐汽车来到大帅府门前,他四十岁模样,文质彬彬,西装革履一表人材,他就是服务于奉天特务机关的甘粕正彦。他注意观察着帅府动静,见并无反常迹象,不禁狐疑地皱起眉头。
甘粕正彦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大帅府,大帅府是十四年前张作霖当上北洋军阀第27师师长时破土兴建的。这座面积三万多平方米的建筑群,真够雄伟的了,坐北朝南的仪门有五间,两侧有抱鼓石狮和上马石,大门扇上画着秦琼和尉迟敬德两个门神,内侧门楣挂着“护国治家”的牌匾,可见张作霖家国观念的合二而一。
见他走近,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过来挡驾。甘粕正彦微笑着出示名片。
大帅的少校副官刘有容接到报告,走出仪门,一看名片,虽不认识甘粕正彦,也知道这人有来头,大帅说过,此人心狠手辣,日本少壮派军人中的偶像,连大臣都敢杀。
刘有容很礼貌,摇头不放他进去,理由是,大帅正在老虎厅召集重要军事会议,已关照过,任何人不能进见。
甘粕正彦眼中流露出明显不相信的神色,他此行就是亲自来察看动静的,关东军上下都在狂热地庆幸炸烂了张大帅专列,却不相信大帅如此命大!奉天特务机关长派出几批便衣到大帅府附近观察,竟一直弄不清大帅到底是死是活。要知道,张作霖的生与死,关乎日本国的利益呀。
不得已甘粕正彦亲自出马了。他下意识地向帅府里张望,试探地向刘有容表白,听说大帅的专列出事了,日本朋友们心上不安,特地赶来看看,都希望大帅没事最好。
刘有容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轻描淡写地告诉甘粕正彦,只伤了几个勤务兵、护兵,张大帅命大福大,是不坏金刚,汗毛都没少一根。
甘粕正彦只好用吉人天相来讨好。又没话找话地问:“大帅刚从北平回来就开会?真是废寝忘食呀!”甘粕正彦声称他是代表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一郎来看望大帅的,无论如何要见一下,实在不能面见交谈,看一眼大帅虎威也好回去交代。
他本以为刘有容会拒之门外,没想到他挺好通融,虽显为难,还是答应了,但称不敢通报进见,可在二进院子垂花仪门那里看一眼大帅风采,这是他敢承担的。
不得已而求其次,甘粕正彦表示,可以不进见,远远地望一眼就行。
甘粕正彦随刘有容走进宏伟气魄的仪门,迎面是起脊挑檐影壁,嵌着汉白玉刻成的“鸿禧”二字。又进二道垂花仪门,就听见大青楼老虎厅里传出大嗓门训话声。由于是夏天,门窗都敞开,可瞥见大厅里人影憧憧,文武大员们环坐,济济一堂,甘粕正彦是认得张学良的,他一身戎装,腰板挺直,就坐在门口显眼位置上。令甘粕正彦大为惊骇的是,他果真看到了小个子张作霖,看来他只是受了伤,左胳膊吊在脖颈上,右手端着长杆旱烟袋,边抽边在地上踱步,和平时一般模样,粗鄙中透着狡黠。此时张作霖不时地挥舞着旱烟袋,晃头跺脚,好像十分激动地在狂喊,可惜甘粕正彦听不见他究竟在叫嚷什么。
刘有容斜睨甘粕正彦一眼,意思是说,我没骗你吧?
甘粕正彦问他会要开多久?似乎暗示他可以等。
但刘有容把门封死了,他说大帅的大尾巴会是有名的,开个一天半宿,没准儿,再说,会一完,就要去视察东大营、北大营,刚从关内回来十来万兵马,都等着听大帅训话呢。他告诉甘粕正彦趁早打道回府,等也白等,答应回头代他去回大帅,非见不可,改日再另约时间。
甘粕正彦无奈,只好点点头往外走。
送走了不速之客,刘有容走进老虎厅,张学良主持的会已告结束,也可以说,戏已收场。原来为掩人耳目,在把张作霖的灵柩连夜悄悄运到北陵一处不显眼的庙里暂厝后,就启用了备用的张作霖。
这个替身叫宫来福,长相酷似张作霖,连做派、嗓门都像,年纪也与张作霖相仿。原是小灶上的厨子,扒熊掌、烧海参、焖鹿蹄筋、熬飞龙汤是最拿手的,张作霖走到哪带到哪。平时他扎着粗帆布围裙,油渍麻花的,看不出什么,一旦穿上大帅服,打扮起来,常叫大帅的妻妾们都分不清,闹出很多笑话。因为他贪杯、饶舌,又常偷帅府的东西变钱去赌,张学良曾动过赶走他的念头,可张作霖却把宫来福当成了一宝,这倒不是因为他厨艺好,兵荒马乱的年头,世面不太平,张作霖几次遇险,防不胜防,何不让宫来福当个替身,替他挡挡子弹?有了这个念头,宫来福时来运转了,开始了在大帅府养尊处优的生活,连厨房也很少下了,整天游游逛逛,每月多拿五块大洋,去赌去嫖,都没人管,起初连张学良都纳闷、看不惯。直到那次在山海关会操时,假扮大帅阅兵的宫来福在检阅台上挨了一黑枪,张学良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不过,宫来福当大帅替身的事,绝对秘密,只有极少数亲信知道底细。
这次张作霖被炸身亡,为稳住东北大局,使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宫来福在这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这不,连甘粕正彦都不辨真假,被蒙在鼓里了。
刘有容进了大厅,扮演张作霖的宫来福放下长杆旱烟袋,戏已演完,脱下缀满勋章、饰带的大帅服,一咧嘴,说了一句,“这黄马褂可承受不起,压肩膀子,足有十多斤!”
国丧之日,大家想乐不敢乐。
方才的“重要会议”是刻意安排给日本人看的戏而已,张学良事前得到甘粕正彦要造访大帅府的情报,就导演这出戏给他看。戏演完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该进入正戏了。
一身戎装的张学良虽然疲于奔命、难以招架,可显得很沉稳,气色也不错,挑起大帅丢下的这副担子,确实沉重啊。
他问刘有容:“走了?没露马脚吧?”
刘有容摇头说:“甘粕正彦看了一眼,就信以为真了,宫来福只要不开口,走在大街上,也看不露,太像了。”
宫来福洋洋得意,吹起了牛:“又不是头一回当大帅替身了!这比掂大马勺都容易!若让我开口,妈拉巴子的,也能唬他一个愣一个愣的!”
张学良要人关上老虎厅双扇门,正式会议此时才开锣。他对要员们说:“各位,大帅遇难,东三省等于塌了天,日本人急于除掉大帅,无非想借机占我东三省,日本人所惧者唯家父,所以大帅遇难消息,一定不能外泄,瞒一天是一天。”
一副大长脸的吉林省主席熙洽称赞大帅遗嘱,秘不发丧这主意妙,这等于演它一场死诸葛吓退活司马!大帅的虎威能避邪!
肥头大耳的张作相还是担心,只怕瞒了一时,瞒不了长远,迟早会走漏风声。今天甘粕正彦显然是来探风的,看看大帅死没死。日本人真不可交,一旦知道大帅已亡,不知会怎么样。
奉军总参议杨宇霆看法与众不同,他仗着自己是大帅的军师样的人物,现在竟然以监国的姿态讲话了。他用教训的口吻说小六子光凭这鸡鸣狗盗的小把戏是稳不住大局的,若想抗衡蒋介石、阎锡山、白崇禧势力,只能一边倒,倒向日本,有了靠山,这就踏实了。
没等张学良反驳,黑龙江省长常荫槐也来帮腔,力主以日本为靠山,内拒南方势力,外排美英各列强的企图。他明白表示,与其说叫众列强五马分尸,还不如给了日本独家,有人领情。
这叫什么话!好多人表示义愤,这不是公然主张卖国有理吗?大帅尸骨未寒,就抱仇人的粗腿?大家都把眼睛瞟着张学良,看他如何应对挑战。
只听张学良说:“若想卖国求荣,我张学良不用人教。干坏事是人的本性,与生俱来。但向善、为民、为国伸张大义,这是必须后天学习的。我没承想长辈会教我数典忘祖,小六子再愚再笨,也绝不背千秋骂名!”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席话把老虎厅镇得鸦雀无声,张作相和汤玉鳞等人都给他拍了巴掌。杨宇霆和常荫槐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简直走不出去老虎厅了。从此,矛盾的种子也深埋在他们之间了。
张作霖之死,太不逢时了,如果江山再稳固一些,没有这么棘手的内忧外患,接班也许从容得多,现在可真是受命于危难之机了。
张学良很后悔,早就该防备日本人这一手了,日本驻华公使芳泽逼着大帅要满蒙利益,又以张宗昌在济南杀了日侨相威胁,张作霖岂能吃他这一套?勃然大怒,摔了翡翠烟袋,还骂了芳泽“妈拉巴子”,谈了一宿也没服软,这才激怒了日本人,下了毒手。早该料到,就不该坐专车回关外,哪有不透风的墙。
军长万福鳞说:“小鬼子骑咱脖颈拉屎,就得来个硬碰硬!大不了跟日本人血战一场!”
这时东北军参谋长荣臻从外面进来,拿了一张报纸,上面有皇姑屯火车被炸现场照片,大字标题写的是“为消除异己,南军潜入皇姑屯炸张作霖专列,张大帅生死未卜”。
张学良看了一眼,放下,果然是贼喊捉贼,还想嫁祸于人。他深感时事险恶,寄希望于奉军内部精诚团结,渡过难关。张作霖曾幻想借助日本人力量入主中原,直到这次日本人逼他放弃华北出关,他才认清了日本人的真面目。什么友邦?不过是利用,想找个傀儡,当你不听他驱使,不想俯首称臣时,就干掉你!
张作相说:“汉卿归来前,议会、政府大员和军方开过联席会议,我们已议决,汉卿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主持东北大政,大家也就放心了,不能群龙无首啊。”
张学良也不推辞:“敢不尽力,为东北三千万同胞福祉,还望各位鼎力扶持。”
众人纷纷表示,愿为少帅驱遣。
张学良清楚自己的处境,仿佛他正驾驶着一艘在风暴中夜航的巨轮,稍有不慎,就有触礁倾覆的危险。父亲活着,那他不用操心,背后有靠山。现在不行了,有山靠山,无山独立,他必须选择一条安全的航线,保住大帅父亲创建的大业,不能让东三省落入日本人的手中。他不由得感叹:现在真是举步维艰,前门拒虎,后门有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