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我儿就是疼我。这样好了,上午你先别去,中午你在家做饭,下午跟我们去。
儿子多少年没干过农活了,跟着父母在田里干了一个时辰,身子就站不直,腰间像塞进了一大把玻璃碴子。他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16年前他就深知这点。也正是基于这种自知,他想方设法离开了乡下。可16年后的这个下午,他不得不陪着父母在田里遭这份罪。秋凉从四周溢出,天空高阔而沉闷,使他渐感压抑。他还是坚定地认为:他、父亲和母亲,太没必要亲自干这个活了。途中他又跑到母亲身边,再向她提议找小工。这次他颇费了一番口舌向母亲解说那些简单的计算,母亲没能听下去,很快更果断地回绝了他,没有商量余地。父亲也在一边附和。一个家庭总有一个主导,作为一个懒于动脑的人,父亲早已成为母亲的影子。两个人一致的反对,令儿子觉得再提出这个建议,就是动机不纯了,倒好像他那么提议,只是他自己想偷懒似的。果然,母亲让他不要干了回去歇着。她差不多是真心诚意的,但在儿子听来,却怎么都不是个味。他只好沉默下去,坚持着割到天色渐暗。
粟亮的稻穗铺满了秋天的田野,布谷鸟在不远处叶子渐黄、渐脱的桑树上鸣唱,雁阵不时从空中一掠而过,这些情景提醒儿子回想幼年时的生活。傍晚儿子跟在父母的身后往家的方向走,暮色中戴着草帽的父母一前一后,他们的背影比16年前有所萎缩,儿子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悲凉。夜里儿子做了梦,梦见他在树、房屋、稻田之上高高地飞翔,俯瞰底下的一切。听不到任何声音,在那么高的所在,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坠下去,粉身碎骨。另一张床上父亲在打鼾,母亲间或在睡梦中咂嘴,他睡得很不踏实。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窗外,至少有10点钟了。他匆匆赶往稻田,看到父母亲正坐在田埂上歇息。从别的稻田走过来的一个比他父母还老不少的老人站在他们身边。他们正聊着些什么。他走过去,在他们三人旁边站住,认出老人是这个村民组的一个长辈,便同他打了声招呼。老人惊呼道,你儿子都这么大了?这声惊呼令他难以理解。他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连一个简单的时间概念都没有:他都32岁了,老人的惊讶太缺乏依据。他看到他们三人又继续专注于他们的聊天,便提起水壶倒了一大茶缸水,搁在父母中间,接着一言不发地踅身,取了镰刀去一旁割稻。老人和他的父母开始谈论起他来,他们总是那么热衷于谈论小辈。
他听到老人说,你们的儿子不太喜欢说话。
母亲笑道,是啊!我这孩子从小见了外人就脸红,恨不得把灶膛里的灰扒了,他自己躲进去永远不要出来。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不会讲话。
底下他们的声音变得很小,他支起耳朵都听不清楚。母亲刚才的回答令他哑然失笑。他这16年,在外面什么都历经过了,什么事他不会干、什么话他不会说呢?他现在最擅长的恰恰就是说话,像所有在外面混迹多年的人一样,大家最擅长的莫过于说话了。有一次,他为了说服一个客户,在对方拒不开口的情况下,一口气说了一个下午,简直是场密集的、足智多谋的演讲。但更多时候,他会瞪犬眼睛,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开口。他怎么可能不会说话呢?只不过,这种“会”的定义,不是具有滔滔不绝说下去的能力,而是精于什么时候该说话、该说多少话。与父母、这个老人,这三个并不拥有丰富词汇、每天甚少接触人的、深居简出的、乡村里的人们相比,他的说话水平,是远胜于他们的。可现在他却要被他母亲认定嘴拙,真是郁闷哪。他想,母亲是不了解他的,或者说,像母亲这样一个一辈子出远门没超出县城范围的农村妇女来说,外面世界对人的历练是她无法想象的,于是她只能看到表象,只能看到表面上儿子还是从前那个怯生生的孩子。
父母亲请了两个同村民组的老人来帮忙,儿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请他们的,也可能出于老交情,是这两个忙完自家收割的老人主动过来的。母亲精神矍铄,仿佛那两个老人的到来有力地说明了他们在邻里间多么具有威信,为他们在聚少离多的儿子面前证明了他们的实力,而这种证明是多么地有必要。母亲的声音很高亢,第三天早晨,她极有条理地给儿子划分了他今天的任务:去镇上买菜。她叫儿子多买些菜,要有鱼有肉,尽量中午做出6个菜,当然儿子今天不用去田里了,只要做好后勤保障,田里的活就由4个生来就是“耙地的命”的老人去干吧,然后他们4人拿着镰刀有说有笑地起早出去了。
他踩着单车去镇上买了许多菜,回来的路上迎着萧瑟的秋风预见到一个又好气又好笑的情况:原本这阵秋忙可以通过200块钱花一天的工夫轻轻松松卸掉,现在父母亲要累死累活干好几天;那两个老人来帮忙,每天为他们备至少两顿饭菜,花费的钱绝不会少于200;而且,很可能劳累会使父母衰老的身体旧病复发,到那个时候,医药费一花一大把。这么简单一想,他就可以算出父母在这件事上的不明智。他皱着眉头想,他们难道没计算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