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们干到很晚才回来吃晚饭。父亲启了瓶老烧酒,和那个男的老人对饮,而母亲则大声和那个女的老人说话。他们东拉西扯,绕不开谁家孩子孝顺,谁家孩子发达了这类事,有时候他们也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讲些鬼鬼怪怪的事,声音时高时低,莫名地就使房子里荡漾起一种无常的气氛。儿子感到沉闷和无趣,草草吃了些饭菜,就关了房门躺在床上看书去了。他听到外面堂屋里4个人又开始谈论他。不一会儿,父亲敲了敲房门,醉眼蒙昽、口舌不清地喊道,儿啊!你出来和伯伯、姆妈说说话,一个人在房里面干什么?母亲立刻笑着接茬道:
这个孩子,真是没出息,就知道躲到灶洞里。
一阵烦意升起。他觉得,母亲总是将他等同于20多年前那个在她膝下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孩子,总是认定那些童年时藏匿在他身体里的弊端仍扎根于他的身体,她的判定抹杀了他多年来在外面的努力,他多年来在凶险莫测的社会上所受的磨难就这样被她一笔带过了,他所受到的历练,本可作为他的成长资本在人前炫耀,而现在却都无影无踪。他有种被低估、被否定的不悦。他将书扔到一旁,但很快醒觉自己的敏感多么没有必要:母亲并无恶意,根本不会有什么恶意,在人前,她赞赏他还来不及呢。他起了床,套上鞋,重又坐进了堂屋,心里已经平静了。
那两个老人明显想取悦他。他们没话找话地用不下十个疑问句诱使他说点儿什么,以免冷落了他。他的确也被他们调动起一些说话欲,但也许他说话免除不了抽象的习惯,老人们没听他讲两句便游移着目光打断了他,继续他们的鬼鬼怪怪和家长里短。他们每一次向他好意提问后的情况都如是。他只好坐在他们身边,微笑着但越来越烦闷地听他们闲扯,仿佛他无可奈何地坐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向母亲证明他并不是个怕见生人的人、是个大人。
像从前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在老人们的一片聒噪声中,因那聒噪而给他带来的烦闷中,觉得他不该回家。他回来干什么?休息吗?他在城里的住处显然比这里舒服、安静多了,自在多了,尽孝吗?他每月如期给父母寄几百块钱生活费,父母每每因此快乐和自满,在邻里间宣扬此事以获得心理上的成就感,那种尽孝形式所产生的美好似乎更为充沛,而现在他亲身来到父母跟前,却陡然令美好的亲情蒙上阴影,如此说来,回家难道不是桩特别不理智的行动?
稻刚割完父母亲同时感冒了。儿子认定他们的感冒是由于连续几天起早摸黑干活使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着了凉,否则他们怎么会同时感冒呢?他们的病虽不算重,但令儿子担心,另一方面,他又有些负气着想任由着他们病去,谁叫他们那么喜欢逞强呢?他故意对他们的感冒视而不见,但只不过半天后他就忍不住了,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去了村卫生所,帮他们取了一堆药。回来后给他们烧水时,又控制不住地数落了他们两句。他不免又说到了当时应该请小工,母亲仍拒不认同他这个想法。她又说:
你这个孩子啊,做事也不怕别人说闲话的。有多少人家去镇上请小工了?有桃是个大老板,家里钱堆成山,有桃父母不还自己干呀?请人了吗?你舍得这个钱,还不如自己吃到肚子里。对不对?
他没办法听下去。母亲却我着了教导他的机会似的。你呀,做事情、想事情总和平常人不一样的,不知道你长了个什么脑子。对了!别嫌做妈的哆嗦,我又得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个定心丸?说句难听话,你这么个年纪,老是自己单挂着,左右邻居都还以为你再找不着了,只好打光棍。长此下去,名誉早晚坏掉。
母亲说在兴头上,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睡房,关了房门。这一串动作显然是对母亲的一种抗议,进门后他马上意识到这点,便有所不安。但他还是说服自己不去理会刚才的造次。他躺到床上去,喝令自己静下心来,听秋夜里虫子不安分的嘶叫,后来他心里开始有种自投罗网的悔意。他干吗要回家呢?早在几年前,他不是就已经认定回家是件多么不可取的事了吗?
深夜他醒了,有种特别想和人说话的冲动。他取出手机,给女友x打电话。打着的过程中,他突然想起有次和女友在延安西路上闲逛时所看到的一件事:农民模样的一对中年夫妇在十字路口,绿灯还没亮,他们就走起来了。旁边一个女学生忙好意去拉他们,那中年男人却猛地来扯推她的手。女学生连忙解释,说她只是请他们等绿灯亮了再穿过马路,否则太危险了。那对夫妇警惕地瞪着女学生,彼此的手紧拽在一起。后来他们嘀咕了几句方言,不顾往来的车流,向马路对面走去。
他当时和女友正站在女学生边上,目睹此景,并不觉讶异,而城里长大的女友后来很多天一直把这事当成笑话讲给朋友听。女友在说着这些的时候,他总会想到,那两个不懂得交通规则的夫妇,和他的父母别无二致。老话是说,子不应嫌母丑,但有个客观事实他必须认可:生活在城里的人们日益面对更多的事务,需要掌握更多的规则,与他们相比,他蛰居乡下的父母在这个宠大的社会面前是低能的。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聆听父母那些令他哭笑不得的言论,且他们还浑身散发出一种统治者的强悍,力图改变他的思维。他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