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08期
栏目:文学中国
儿子站在屋中央,母亲掖着秋衣向灶房冲去。儿子放下行包,大声阻拦,我吃过饭了,刚才在车站等车,吃了碗肉丝面。母亲没理会他,在灶房忙活起来。大门没关,一阵风穿过,头顶那盏20瓦的灯泡摇曳起来,儿子看到自己的影子把一面墙几乎全遮住了。墙根里传出蟋蟀的叫声,近在耳畔,把乡村的夜晚衬托得更为幽静。身上陡然游过一丝不适,儿子飞快地转过身去,掩上大门,将夜色踢出门外。
父亲从来都是拖拖拉拉的,这会儿他才从睡房里走出来,打着哈欠,佝偻着大半个身子。你瘦了!走近儿子后他把眼睛瞪得老大。儿子想,他并没有比上次回来瘦,为什么每次回来父亲都要大呼小叫地说他瘦了呢?事实上16年前第一次离家时,他就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后来不可能再瘦了。或许在父亲想来,他应该在时间的细流中慢慢变成一个胖子,像村里那些在外面发达了的人一样,肚子鼓鼓,颈项缩到肩窝上,他是把儿子眼前的形象跟他日久天长的想象比较。我没有瘦,还胖了呢。以前我才100斤多一点点,上个月我刚称过,现在我有127斤。儿子争辩着,迅速觉醒争辩是徒劳的,笑着住了嘴。父亲盯着他看,眼珠子顶着他的眼珠子,弄得他很不自在。你瘦了。父亲不容置疑地说,你瘦了,应该多吃点!
他们两个往灶房里走,父亲拖出条长凳,俩人远远隔着坐在长凳的两头,看母亲做饭。母亲将锅盖揭到一旁,往热滚滚的锅里打了4个鸡蛋。鸡蛋像4只荷包,在水里晃来晃去,恍然间,儿子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可怜巴巴央求母亲给他做鸡蛋吃的光景,这令他觉得时光的流逝真是不可思议。母亲别着头,躲开袅袅从热锅里升起的白色蒸汽,把蛋舀进碗里,端到他面前。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点食欲都没有,便任由碗放在面前,对母亲说,我等会儿吃吧。母亲说,我会做的也就那几样东西,你在外边什么样的东西都吃到了,家里肯定没法跟外面比,但这个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他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去。
慢慢聊起了旧事。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这个夜晚像新出田的稻米一样,被他们嚼得津津有味。在困意阵阵席卷而来的最后,他们谈到了他未曾解决的婚事。像从前他每次回来时一再发生过的一样,他们忧心忡忡地对他提了些忠告,接着三人不约而同地向窗户外面望了望。夜很深了,又黑又静,静得连门外自留地里菜籽发芽的声音都几乎要被他们听见。除了睡觉,没有更必要的事可做。
第二天儿子迟迟未从床上起来,这样一个轻松的日子,对他这种在城市里战战兢兢混生活的人而言,得之不易,他没理由不在床上赖着。等他磨磨蹭蹭起床走出房门,就看到母亲正蹲在大门口洗他昨天换下来的衣服。门槛下边放了半篮子菜,显然母亲刚从镇上回来。他坐到门槛上,提过篮子,看里面的菜。一块五花肉、两大棵花菜、十几只青椒、五六根茭茇、一袋蚬子。他把篮子推到一边,看到母亲身边放着半脸盆活蹦乱跳的小鲫鱼。母亲在衣服与搓板的摩擦声中,气喘吁吁地告诉他,鲫鱼是她专门去二总的鱼档买到的,通常情况下,如果去晚了,抢不到这么新鲜的鲫鱼。他想到母亲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出门了,心里有些愧意,提了吊桶去井里打水。母亲已洗完衣服,端着鱼盆跟过来,匆匆将鱼倒进桶里,对他说,水那么冷,鱼又小,你洗不习惯的,弄不好还把手戳破了。我先把鱼洗掉吧,余下的菜呢就由你来弄。洗完鱼我要和你父去田里割稻,中午的饭你来做行吧?她笑道,好哇!我和你父今天能吃顿现成饭了。
听完母亲的话,他意识到忽略了另一件事:眼下正是秋收时节,既已回来,他就该帮父母一起对付这场秋忙。他是干营销的,脑瓜子不过稍微转了一下,就想出一个好主意。他上前,拦住母亲,说,等会儿我骑车去镇上,找些小工来一起割吧。多找几个小工,一天割完省事,就用不着你们自己去干了。
他是那么考虑的,父母年过花甲,以前农忙时他不在家就算了,现在正巧回来,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干那么重的活。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他们去了,他不跟着一起去,是不太说得过去的,但田里的活,他确实干得不好,去了,也帮不了大忙。两全其美的办法是请小工。农忙时节,镇上马路边站了很多男女小工,都是些自家活干完了还余有体力的壮劳力。他家两亩稻田,找七八个小工,一天工夫就能把稻割完,付他们一人20块钱,加上做饭给他们吃,花费不会超过200块。叫父母自己割,少说也得起早摸黑干四五天。他虽算不上大款,但200块钱也就是他一个工作日的薪水,对他来说还真算不了什么。花200块钱买个舒服,简直是万全之策。
他这套科学方案不能被母亲理解。她想也没想就阻止了他。找小工干什么呀?白花那个钱。
他笑说,钱我出嘛。何况就那么一点点钱。母亲说,你还不如把那个钱给我买几次鲫鱼。
他脱口而出。妈!这是两回事。
心里有些急,想跟母亲讲一个基本社会分工常识,但又想到这对母亲来说太复杂,不见得能跟她说通,一抬头,看到母亲已进屋去准备干活的家什,便只好跟过去,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