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觉得我该劝劝阿姨是吗,我也觉得应该那样做,可是那时候情绪来了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觉得火焱能走下来跟我说话,你们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知是我说火焱活得太苦还是说解脱彻底触及到了阿姨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她接着我的话就开始哭泣。
“火火命苦啊。你说她从小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那样了呢,好端端的大学快毕业了,来了非典。若是没有非典,现在出来当个小学老师多好。我们也不求她有多大的成就,好好地有个工作,结婚有自己的生活,哪至于现在只能在这儿看着她。
“她自己没福气啊,火火就是有点闹有点疯,那时候非典蔓延那么猛,若是真得了非典,我们也认了。可是几个月治疗下来,她还只是发低烧,抽了无数回血,又总是找不到SARS病毒,只好继续大剂量挂了近一年的抗生素啊。火火心态好,笑笑就过去了,不知道我们家里人多心疼啊,整整一年吃了多少苦啊。每次看她回来累倒在床上,我都想那些抗生素要是用在我身上多好,那时她才二十出头啊。
“就因为这个,没有哪所学校要她,工作真不好找啊,好不容易应聘了个小学教师的职位,没教两个月家长就向教育局反映说怕传染什么的。都是误诊,还有什么传染的,但这话又没法跟别人说。校长只好把火火调到图书馆,你知道火火从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小学老师的。图书馆闲是闲,二十多岁的人做这个还有什么盼头。
“也怪我们,我和她爸看她工作只能这样了就想她快点成家,就开始催她相亲。火火治疗之后开始掉头发,皮肤也不怎么好。本来挺水灵的小姑娘变成了这个样子,对象也难找,低的她看不上,高的又看不上她。也怪我们,总是觉得火火不小了,找了个男方,谁知道男方是这样的家庭呢……”
阿姨说的事我全都知道,甚至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仍然如第一遍时给我沉重的震撼。不由自主地我总是会把自己带入火焱的故事中,去感受她的凄凉。阿姨一口气长一口气短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仿佛做一件注定要完成的事一样,再怎么艰难也一定要完成。她说得极慢,气息之间的停顿,我像抱自己的母亲般抱紧了她,不知能不能让她好过些。其实我哭得比她还凶,以至于我连一句劝她节哀都没有说得出来。
要不是古兰递来纸巾给我们,我们甚至忘记了还有她在。故事再长也有讲完的时候,阿姨抹了抹泪水,终于平复了情绪,也许是我过于激动,反倒衬托得她平和了很多。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眼里写上了“命中注定”几个字。紧接着,阿姨的电话响了,她从容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手机还是几年前的诺基亚,似乎是那一代人的特征,几步之外都能将手机里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火妈,你在园里头?”
“嗯,我在呢。”
“我要出去一趟,你空吗,空的话帮我在传达室待会呗。”
“好,我一会就来。”
阿姨跟我们说了句先走,让我们再陪火火一会儿,她弯下腰再次擦拭了一遍火焱的相框,然后和我们道别,转身离开。
我结婚之后就辞了工作,整天没什么事,孩子小的时候还带带他,现在上了小学,整个白天都是闲的。小区里几个全职妈妈总爱聚在一起搓麻将,我觉得太躁了不喜欢那样的氛围,我宁可学些新东西。最近迷上了相面,按西方观念来说应该是心理学的学科范畴。刚才阿姨的最后一眼我总觉得她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灰色,怕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但这种没来由的感觉也不好去跟别人说。但愿是我学得不精,自己吓自己罢。
我呆呆地站了几秒,还在回味阿姨走之前那个眼神,古兰看样子没有跟我聊什么的念头,虽然大学同住了四年,但我们的关系总是淡淡的,或者说若即若离的,感觉到谁都没法跟她玩得太熟。算起来,我们毕业后两年,有次同学聚会,再之后就没见过她,屈指数来也有七年了。但也许是在墓地的原因,寒暄之外多余的话说多了潜意识里总觉得是对亡者的不敬,我也没主动找她开口。待情绪差不多平稳下来了,但声音从喉咙发出去还带着哭腔,我怕开口会词不达意。
“油瓶,氧氧,是你们吗?”阿柴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时隔多年仍然这么嘹亮并且具有穿透力,丝毫不顾及场合,用当年古兰的话说,这一声把墓地里的老鬼都叫出来了,晚上也不怕鬼压床。对了,氧氧就是我,上学那会儿我挺喜欢杨钰莹的,她们总说我唱《心雨》特别好听,都叫我氧气美女,久而久之“氧氧”这个绰号就叫开了。我们宿舍四个人都有各自的绰号,除了“氧氧”和“油瓶”,还有瘦子阿柴和有点微胖、葫芦身材的铁扇。
声音一出口,铁扇在后面拉住了阿柴。这一拉,阿柴意识到声音有些大了,加快步伐走到了我们跟前,“我在停车场遇到的铁扇,赶巧你们也在这儿?”声音是小了,但语气不像是扫墓,反倒像是赶集。
“我也正好路过来看看。”古兰从墓前退出来两步,把位置让给她们。
她们一前一后做着寻常活人对死人的纪念活动,活动大同小异,也难以从仪式的隆重与否看出墓主与来者的亲疏远近。各色的花已经铺满了墓前不大的一块平地。雨彻底停了下来,除了刚来两人的黑伞孜孜不倦地向下掉着雨珠,该干的地方都干了。她们三人都带着黑伞,倒是显得我唯一一把白伞在墓前不是很合群了。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几个人都有很多想说的话,却碍于场合的肃静选择合上嘴巴,最后还是我带她们走出了这块仿佛囚禁着我们心灵的墓地。不远处有家咖啡馆,难得这么巧,不如一起去坐坐。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鲜事,但再老套也是老同学之间的故事。女人爱做的事无非是那么几件,反正我是挺想和老友们聊聊的,兴许她们也是如此。
“这边请。”服务生把我们领到靠窗的那桌,那块窗户磨砂处理过,再强的阳光也只能透一点点进来。我姨妈在墓地做管理员,我每次来看姨妈都要来这家咖啡馆坐一坐,时间久了,服务生把我当成了熟人。
“这是我们这个月的新品,是我们家的主打。”服务生递过来菜单。
“你们想吃点什么,这家蛋糕还不错。”我接过菜单,“你先下去吧,我们看看。过会点好了我们再叫你。”
她们几个似乎对吃什么不感兴趣,也许有日子没见了,还没决定吃什么就打开了话匣子。
“火焱,他们家这两年不好过吧,她妈妈都这么老了。”开口的是古兰。
“她妈妈?是我们进去时看见的那个老太太吗?是火焱的妈?”阿柴的声音尖锐刺耳。
“对,你们来之前她刚走,这两年我经常在墓地看见她,一年老过一年了。”我叹了一口气,又加了一句,“我没什么事,离这儿又近,加之我姨妈在墓地做管理员,来看火火也方便。”
“我们都知道你上学那会儿与火焱关系最好的嘛。阿姨好像很难过啊。”铁扇也开了口。
“是啊,大概是看见我和古兰在那儿,又想起火焱了。你们来之前她又跟我们说了好多火焱以前的事,挺难过的。”我说。
“火焱。”古兰说完这个名字停顿了两秒,“她真的是自杀吗?”
“嗯……她后来得了抑郁症,就是刚闹离婚的时候。后来闹得大了,有一天想不开她就跳下去了。”我说。
“什么,闹离婚?我怎么不知道!”阿柴依然咋咋呼呼。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小点声。”人总是会因为讨厌自己而讨厌别人,我最近一直想不明白这句话,不过现在看起来,人起码会讨厌自己的对立面的,这回说话的是铁扇,“火焱不是婚结得晚嘛,那时候两人都不小了,男方急着要孩子,但是就是怀不上,后来去检查才知道火焱没有生育能力。当时非典接受治疗那会儿用激素把她内分泌搞乱了,后来又没调过来。甚至当时婚检就检出来了,只是男方急着结婚,也不懂是没来得及看婚检报告还是没有看懂。”
“然后呢?”
“后来男的就要求离婚,火焱不肯,就自杀了。”铁扇兜里的故事就这么多。
“就这样?”
“后来是这样的。”我接过了话头,“怀不上男的就想找个代孕,这种事火焱怎么可能会肯。但后来说得烦了,火焱也没有办法。你们知道经历了那么多,火焱的性格也变了,不怎么争了。她大学那会儿多骄傲啊。后来她提出要求就是老公不能和那女的产生感情,这怎么可能,做爱不产生感情,牵手产生吗,还以为是纯情初中生呢。就算是男人走肾,保不准男人不会走心啊。那时候我也劝过她,没用,她也没办法。后来孩子有了,上位名正言顺,火焱拿什么跟人家争?男方家都站在对立面。之后就是闹离婚,再之后就是你们听说的。”
“是那个周什么进吗,他们大学那会儿感情不是挺好的吗?”阿柴一时还消化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
“周尚进。不是他,那时候听说她是非典的时候,他们就分手了。周尚进家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后来的老公,也是家里催火焱相亲,临时看中的,要是真知根知底,也不至于这样。”话题过于沉重了,我拉开了话题,“我们都这多年没见了,不要说不开心的事了,你们这几年还好吧。”
阿柴混得还不错,在大学凭借一次省级比赛的优异发挥,毕业就进入了城里最好的小学,现在已经混上了教导主任。对仕途来说她还很年轻,只是对于女人来说年龄有些大了。缺陷嘛,对,未婚。
铁扇是个秘书,她老公就是她上司,是个贤内助。两个孩子,老大中班,老二两岁,和乐美满。
古兰,我们记得最深刻的是她的绰号:油瓶。她脾气不怎么好,是一个初中班主任。工资加补课,赚得不算少,却是几个人中最忙的一个,抱怨也最多。老公跟她在同一所初中,孩子读小学。
至于我嘛,家庭主妇,全职妈妈,和中国大部分的此类女人一样,有着各种爱好打发丈夫不在身旁的漫长时光,却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但好在夫妻关系还算不错。
也许服务生等得不耐烦了,他拿着纸笔又回到我们面前。
“请问你们看好了吗?”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弯下了腰,摆出尽可能恭敬的姿势。
这么久了还没点餐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抓紧时间言归正传。
“我们先点吧,过会边吃边聊,你们想好吃什么了吗?”
“一杯橙汁。”
“我要一个A餐,铁扇你呢?”
铁扇示意和我一样:“两个A餐。”
“请问您需要什么。”还剩古兰一个。
“古兰你以前很挑的吧,反正今天星期五,你不吃蛋糕我是知道的。”
“就这个蛋糕。”仿佛挑衅般地,古兰随手挑了一个蛋糕,“再来一杯拿铁。”
“星期五和13号你不是不能吃很多东西吗,要忌口的,蛋糕肯定不是纯素的,你怎么吃了?”铁扇有些不解,在她心目中,古兰是个有信仰的人。
“我现在不信那个了。”
“怎么的啊?”
“我母亲出了点事情,那时候我正在祷告,关了手机。从出事到死在ICU,都联系不到我,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后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就不信了。”古兰说得轻描淡写,我们几个也没办法深入追问,只是干干地附和了几声,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
“你说我们宿舍附近是不是风水不好啊,出事的出事,非典的非典。”阿柴说。
“她根本没得病,她是被误诊的。”我的声音明显高了十几个分贝。
“什么?误诊!”铁扇惊讶得厉害,“其实那个时候她跟我们一样是正常的对吗?可是她那阵子不是一直在吃药?”
“她只是发低烧而已,根本不是非典。后来被强迫着用了那么多的药,反而把身体越弄越糟糕,挂了近一年的抗生素也不见好,吃了那么多的苦。”说着我的声音又变了,感觉像四月的天一样,说哭就能哭出来,“也怪我,当初太不小心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知道她那阵子感冒,也不至于风声鹤唳的时候第一个就把火焱抓走了。”
“怎么会这样,我当初也是怕得要死,有人来问我火焱是不是感冒了,我还说是的。当时我也是慌了,早知道就不说了,我这个脑子啊,这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吗。”悲痛的氛围能传染,紧接着就是铁扇。
“你们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命。毕竟这么久过去了,我们现在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火焱也不想看到我们这样的。要说有错,我也有错的,我当时知道几个偏方,治感冒还挺管用的,但没法治非典。我那时如果早把偏方告诉火焱,说不定感冒早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后来那样。唉,有些东西我们也改变不了的,要是早知道初中老师这么苦,我也跟阿柴一样去个小学就好了,哪能有那么多的如果啊。”古兰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身上。
“其实小学也没想的那么好的,课程任务是不重,但是领导三天两头要开会。小学生那么小,你说的他们都不懂,又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干着急。火焱也是可惜了,那时候那么出色,如果没有误诊不知道现在会怎样呢,将来的路肯定比我们都顺,阴差阳错啊。”
这时服务生又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你们点的黑森林。”他把蛋糕摆上桌,他的身后是我悠悠的一声叹息——
记得那时火焱最喜欢吃黑森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