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去过一次火焱的墓,那还是她刚去世那一年。转眼间过去五六年了,倒不是我记性好,实在是她的墓位置太特别了,在东北角上,当时下葬的时候有人说她年纪轻,葬在老鬼中间怕是会被欺负。凭感觉我到了火焱墓前,墓前已经有位老人了,从年纪来看应该是火焱的母亲,她从包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墓前,而后便开始了凝神沉思,连我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她已经很老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有七十多岁的神色,头发已经全部斑白。我没有忍心打断她的回忆,剥夺一个人回忆的权利是非常残忍的事。火焱和她母亲特别像,眼角、眉毛和嘴巴,是个美人胚子。若不是十几年前的那场瘟疫,她大概会过得很好,毕竟当时她在我们几个中是最拔尖的一个。可惜了,造化弄人,一切都是注定的。呆呆地站了一会,我觉得站在一个人身后一言不发也不是件礼貌的行为,搁几年前我还信教那会,教义中只有主才有权力站在宏观的视角去俯瞰整个人类。
“阿姨。”我叫了一声,可能是雨声有些大,吧嗒吧嗒打在伞的尼龙布上反弹出去的声音盖住了一切,她没有反应。“阿姨。”我又大点声再喊了一遍,她慢慢回过头来。
“阿姨,我是火焱的大学同学古兰,那时候火焱就睡我隔壁宿舍,和我玩得可好了。”我看着她的神色有点木然,觉得她大概不会主动开口跟我说些什么,自我介绍完,我把在门口买的一束康乃馨放在墓前。别问我为什么买康乃馨,这是摊子上最便宜的一束。现在房贷、车贷、女儿,哪样都要花钱,家里的婆婆还在催着二胎看能不能有个小子,真以为养儿跟养猪那么好养啊。当然婆婆说得也在理,这两年再不养,过两年想养也养不出来了。压力这么大,要不是顺道路过,我也不会来看她,火焱那会儿的人缘不算好。
似乎是我的自我介绍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是火焱的同学啊,难得你还记得她,过来看她。你是——”看得出来说这话她已经拿出了全部的热情。“古兰。”“是古兰啊,火火跟我说过你。”她在撒谎,据我所知,火焱生前与家里关系也只是一般,远谈不上亲密,又怎么可能把宿舍里的家长里短拿出来与父母分享呢,就算是有,也未必是好话。“你是个基督徒,是吧?”我尴尬地笑了笑,如同一个未尝释怀的难以启齿的秘密被公开了一般。其实也没什么可秘密的,每个年轻人都有过想要与众不同的阶段,盼望出类拔萃,不管是哪一方面。对于生来便甘愿平庸的人,死亡很难说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只是我当时选择与众不同的方式在现在看来另类了一些,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现在不是了。”我说完后便陷入了沉默,好在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我有点想走了,不知道今天踏进墓园是不是个错误。墓碑上的火焱笑得我心里发毛,我把视线放向远方,一把白伞正向我们走来。
雨在慢慢变小,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没有改观。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气升温一阵,再震荡个三两天,乍暖还寒得人心发慌。白伞在这般天气下反倒格外显眼,同样又不显狎昵,再怎样也比中国电信的橙伞和中国移动的绿伞要好。你们看得出来我嘴巴有点毒,老毛病了,十几年下来改估计是改不掉了。我小时候各方面都不出众,自卑得厉害,特别不愿意被别人提及被别人谈论,但凡别人说点什么我都会在心里拐几个弯绕到自己身上,觉得别人总在针对我。别的可以输,嘴上一定要赢回来,久而久之这么一张嘴就形成了。那句话说得没错,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看过的书和你爱过的人,但我还要加上一句,还有曾经关于你的每一个故事传说。
果然是她,氧氧。要让我去猜还有谁可能来看火焱,我第一个就会猜她,在学校那会她是火焱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之一。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个子小小的,穿衣打扮也一如当年,脸上一副厚厚的镜片,我一眼便望见了她,她却需要与阿姨打过招呼、擦拭干净镜片上的水珠后才认得是我。
“油瓶?真的是你。”
“嗯,今天闲,路过这里就顺道来看看。”那个时候我脾气不怎么好,一点就着,后来宿舍里就给了我这个绰号。她叫我的外号把我一下拉回了十几年前的大学,我一点都不喜欢那段日子,就如同不喜欢这个绰号。
寒暄之后氧氧就没有管我,看得出来她是有备而来,包里装了很多带给火焱的东西,从阿姨对她的态度也看得出来,她们要熟悉得多。等到氧氧那边的仪式做完,阿姨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火火,你看这边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你,你怎么舍得就走了呢。”
我原本以为氧氧会劝劝阿姨,不承想触景生情她的感情也渲染开去,几秒间红了眼睛,“阿姨,不怪火火的,那些年她活得太苦了,她那样做对她说不定是种解脱呢。”
她们俩就像电影中失散多年的母女,感觉随时都能进行经典桥段般的抱头痛哭。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下来,可她俩之间的雨却缠绵着愈演愈烈,我努力想融入其中,但说出口的却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想着自己人生三十年来一切可言说的悲惨遭遇,想试图跟她们一样挤出一两滴眼泪,却终不可得。
一胖一瘦两个人由远及近,真是无巧不成书,生活总显得比小说要精彩得多,但愿她俩不会是当年宿舍中的胖子铁扇和瘦子阿柴,那样的话也太巧了。可不管怎样我的尴尬却是越来越强烈,像是无意间做了错事的孩子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我在心里不断地暗示自己当初做的不是坏事,但看样子不起什么作用,我浑身甚至开始发抖,谢天谢地,老母亲这时终于离开了。我竟然蠢到离别的招呼都没有打,套用我在课堂上常教给小学生的一个比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