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退潮的海是温柔的女孩,涨潮的海就是泼妇,那么狂风巨澜下的海就是海盗、魔鬼,甚至是死神达纳托斯。
跟海最亲密、最了解海的人是渔民。他们对海是敬畏的,从不妄自尊大。他们知道自己在大海的面前多么弱小,弱小得要祈求神灵保佑。他们不仅供奉观音、上帝、夏禹王,还供奉海神——妈祖娘娘、如意娘娘……据说,如意娘娘是象山石浦镇的渔家少女,她的父兄在海上不幸遇难,痛不欲生,跳海自尽。渔民在她跳海的地方捞起一段圆木,雕刻成像,供奉庙里。50多年前,当石浦镇的487名百姓被国民党军队劫往台湾岛时,渔民没忘记请走自己的保护神——如意娘娘。如今,如意娘娘的信俗已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可是,不论渔民信奉什么神灵,怎么信奉,海难都没有绝迹,每座渔村都有几户、十几户,甚至几十户渔家没了丈夫或儿子;每次台风过后,难免有渔民留下孤儿寡母,命丧于大海。
在12岁那年,他亲眼目睹了海的残酷。天有不测风云,那天,突然狂风大作,海浪拍天,海上的渔民拼命地把船划进渔港。他和老爸惊惧地驻立山上凝望那些逃命的渔船。突然,一条大船在进港后翻掉,几秒钟就沉没了,漂起来的桅杆上出现六七顶白色塑料安全帽。那是头戴安全帽的渔民,他们抱着桅杆,顺流而下,惊恐而凄绝地叫喊着:“救命啊,救命!”
喊声若利刃穿心,他一把抓住老爸的手:“爸爸,救救他们,快救救他们!”
老爸呆望着桅杆,哀怆地摇摇头。
“没有办法救他们吗?”他满眼噙着泪水,嘶哑喊道。
“没办法啊!”老爸摸着他的头,黯然神伤地说。
救助一靠人,二靠设备,各占一半。渔船都是木船,抗风浪能力很低;他年纪小,老爸不会水。他和老爸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几顶白色安全帽淡出视野,听着凄绝呼救声被大海吞没。他不知道随着那白点的消失,有多少个孩子失去父亲,多少个孩子失去兄长。
这悲惨的一幕像铁画似的烙进他的心灵,永不磨灭。
“我一定要掌握救人的本领,长大好去救人!”他坚定不移地说。
这个淘气顽皮的、只知道抓鱼摸虾捞柴禾的孩子突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的理想和目标,他苦练水性,不论酷暑严寒,还是风大浪急都泡在海里,常常深更半夜不回家,气得母亲手持电筒到海边吆唤:“文标啊,你这个小乌龟,还不回家睡觉啊?”
13岁,他小试牛刀,在海里救了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渔民。当时,渔港还没有建起来,刮南风时,渔民怕浪打坏渔船,把船拖上沙滩。在拖船时,一位不会水的老渔民被浪卷进了海里,正在划小舢板的他看见了,一个猛子扎下去,把老渔民托了起来,拖到岸上。
老渔民的老伴送来八斤长寿面,千恩万谢地对他老爸说:“多亏你家儿子救了我家老头儿,要不然他没命了。”石塘渔民认为,你要是在海里遇难,这就意味着寿数到了。别人把你救上来,那就等于他把自己的寿数给了你,所以你要给他送去几斤长寿面,让他补补寿数。
那天,老爸把他叫到身边,看了看这个仅有1.4米多点儿的儿子,欣慰地说:“文标,你长大了,能救人了。别忘了,咱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渔民下海救人是天经地义的,这是你爷爷说的,”接着,老爸又放心不下地叮嘱一句,“不过,你救人时可要小心哪!”
这是他长那么大头一次得到乡亲的奖赏。他特别顽皮,有时在海里泡一天,晚上回家时将海下的淤泥涂在脑袋和身上,然后冷不丁地从黑暗中钻出来,把邻居吓得魂飞魄散,狼哭鬼嚎。邻居气急败坏地骂他:“你这孩子太缺少家教了,你爹妈再不管你的话,将来就得成为垃圾!”
从此,他在获得一个“爱称”——“泥鬼”。在渔民的眼里,凡是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爱称”流传很快,没几天他的名字就被“泥鬼”所代替。他也习惯了,偶尔有人喊一声“文标”,他往往会愣一下,不敢确定人家是否在叫自己。
十六七岁时,他已水性过人,寒冬腊月,风雪交加时,他能在海里畅游好几个小时,六七米的大浪都不能把他卷走,他已练就从浪里穿过去的过硬功夫。
打台风时,有人说:“泥鬼啊,我的渔船锚绳快断了,你敢不敢下海帮我接一下?”
“没事儿,小事一桩!”他说完纵身跳入海里,不一会儿接牢了。
“泥鬼啊,帮帮忙,我的船让礁石戳个孔,你能不能帮我堵上?”
“能啊。”他又跳下水,钻到船底下把漏洞堵上了。
下雪的冬日,一条机动船的螺旋桨被渔网缠住,不能动了。风浪很大,故障再不排除,船就会被浪掀翻。众人束手无策时,一位渔民突然想起了他。他手持利刃跳下海,像海豚似的潜到船底,愣是把缠绕物清割断了。
他在接近0℃海水里干了一个来小时,爬上船来时有人说:“欸,泥鬼,赶紧把衣服穿上,喝几口酒,驱驱寒,可别落下病。”
“没事儿,不冷。我的身子像烧红的铁似的,还冒着烟呢!”他得意地说。
村里有人说,“这小子像水鬼似的,深更半夜都敢在海里泡着,什么都不怕。”
还有人说,“村里好几个像他那么大的孩子都淹死了,这小子整天泡在海水里却淹不死,看来鬼都不稀罕要他。”
于是,他又多了两个绰号:“水鬼”和“鬼不要”,他的三个绰号都没离开“鬼”。
渐渐“水鬼”取代“泥鬼”,成为他的“大号”。有的人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叫“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