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她坐立不安地站在家门外,望着那夜色沉沉的大海,心也沉沉的。她知道草鞋礁的位置,知道他来回不需要多少时间。她等待着船返回时的灯光,等待着“哒哒哒”的船声。时间是势利的,当用等待去埋单时,它就变得特别的吝啬,把每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
她对他的水性和能力深信不疑,在海上救助,别说石塘镇,就是整个浙东沿海也没几个人可跟他比。
他生于渔家,长于大海。他家过去住在直面大海的山腰,他出生后的第一次放眼远眺,看见的就是大海。他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渔民是海上的游牧部落、波涛中的吉卜赛人,他太爷爷追逐鱼群,从福建到了温岭。大海不仅使他们家族繁衍和生息,也在家族记忆深处留有伤悲。
他家里孩子多,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父母管不过来,再说也不想管,穷人家的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不金贵,命大。他四五岁就跟小伙伴在海边瞎扑通,七八岁时就能捞些小鱼小虾,拿回家给母亲做菜泡饭吃。
他家住的是石头垒的房子,打台风时房子随之晃动,摇摇欲坠,一家人吓得抱成一团,房子却没倒。他老爸在渔业社打鱼,打的鱼都是集体财产。他们家的吃是做鱼饵剩下的鱼头、鱼尾和做鱼饵用过的鱼肉。那鱼肉丢进海里诱鱼了,鱼没有吃,渔民就把海水泡过的鱼肉捞上来,洗一洗,拿回家里吃。他们家有时穷得没钱买米,有一次,老爸一狠心把房子上的一根檩子抽了下来,卖钱买米了。
在十多岁前,他只有一身帆布衣服,连背心短裤都没有。下水游泳时,小伙伴都光着屁股,他感到难为情,就把裤腿绾起来当泳裤。帆布下水后又硬又沉,加泥沙流进裤子出不去,就像挂个沙袋似的,越游越沉,他总是追不上小伙伴。后来,二姨夫送他两条裤衩,他欣喜地穿上裤衩跳进了海里,突然发现自己在水里轻松灵活得像条鱼儿,小伙伴怎么也追不上他了。
大海不仅是他的玩伴,他的教练,也是他家的柴禾垛。他家是渔民户口,没有地种,也没有柴分。家里买不起柴,米又不能生吃,他七八岁时就下海捞柴火。在海里捞柴禾不仅要有胆量,还要有很好的水性。港湾像只畚斗,风平浪静或刮北风时什么东西也漂不进来,只有刮南风时才有柴火漂进来,且风越大,漂来的柴火越多。打台风是他和小伙伴最兴奋的事情。柴捞得大,捞得多,不仅家有柴烧,自己在小伙伴中也有面子。大海将孩子变得坚强勇敢,有的伙伴被狂风巨浪卷走,而且送还一具尸体,再打台风时,其他孩子仍然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去捞柴。
大海不仅给了他强壮体魄和过人胆识,还有卓拔的水性。他可以不吃不喝在海里漂游一天一晚;他一个猛子扎入水下20米,5分钟不换气;他能扛着一百多斤的铁锚,在水下行走;他可以在巨浪中穿行,不被卷走。不仅如此,他还对附近海域的暗礁险滩、大小岛屿了如指掌,只要有人报出经度和纬度,他立即就能说出方位……
俗话说,“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有多少勇士经历过暴风骤雨、惊涛骇浪,最终却被大海收了去?在海的面前,人是很弱小的,稍一疏忽就会丢掉性命。
对渔家来说,海难是最大的不幸。一年,台风把一条渔船打翻了,八个渔民全部遇难。噩耗传来,整个村子陷入了悲痛,女人那痛不欲生的哀号在渔港码头、村里村外游荡着,拽得心一个劲儿往下坠。渔家全靠男人养家糊口,男人死了,家就塌了,年轻的女人只有改嫁,改嫁不了的女人像失去伴的孤雁在愁云惨雾中熬完人生。
十分钟过去了,11分钟过去了,12分钟过去了……他的船影还不见。浪越来越大了,浪好像拍在她的心头,心像船只似的搁浅了,悬在礁石上,她感到有点儿喘不上气来。他会不会出事?不敢再往下想,按捺不住地拨通他的电话。
“你到哪了?没事吧?”她焦急地问道。
他没说话就挂断了。他清楚她的感受,知道这一分一秒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不是作家——先给她留下一个悬念,再给她一个惊喜和快感。他是紧张得两腿发抖,已说不出话来。
他接了电话,说明他还没事,刚长长舒一口气,心又被悬了起来,他为什么不说话?忙着救人,还是遇到了险情?她使劲望着眼前那什么也看不见的大海,侧耳谛听那听不见的船声。她感到压抑,感到有点儿窒息。心犹困兽似的挣扎着,却突不了重围……
突然,远处出现跳动的渔火,“哒哒哒”的船声紧跟过来。她的心突然像退潮的海,平静了。
船靠上了码头,前舱已经进了大半舱的水,再多那么一两分钟时间,船就很可能沉下去了。
陡然响起哭声喊声和吆喝声,码头上乱成一团。云集在码头上的人一拥而上,伸出双臂把从死亡线上归来的亲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一个人的生命不完全属于自己,还属于他的家人,他的亲戚,他的朋友,他的邻人,即一切跟他有关系的人,甚至于他的债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救的不仅仅是11个人,还有他们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