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09年第12期
栏目:报告
美国波士顿有一纪念碑,上面刻着德国新教牧师马丁·尼莫拉撰写的碑文:“当初他们(德国法西斯)杀共产党,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共产党;后来他们杀犹太人,我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再接下来他们杀天主教徒,我仍然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最后,当他们开始对付我时,已经没有人为我讲话了……”
它震撼着每位读者的心灵,点在人性的软肋——以自私的方式保护自己,忘记人是一种群体性动物,是靠部落或社会得以生存和发展的。人类祖先要是进化到了现代这种自私地步,恐怕早就被野兽吃光了。马丁·尼莫拉让人顿悟: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挥动镢头刨倒了自家的墙,居然浑然不知。
在汉字中,“人”字的一撇是靠捺支撑的。人与人,人与社会是互动的。
2300多年前,孟子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要想他人怎么对待你,你就要怎么对待他人。文革前,社会流行过这样一句话:“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上世纪80年代,流行过一首歌曲:“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20年过去,世界还没变成美好的人间,我想并不是人人不想有美好的人间,而是我们都等待着“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却没意识到“人人”也应包括自己。
真理是浅显的、质朴的。可是,我们和真理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自私。这是一道无论金钱还是权力都填不满的沟壑。它让无数的人孤独地站立在孤礁……
有一位被人称之为“水鬼”的不识字的渔民,他的心灵没有纯净得除了自我还是自我,没有除了钞票之外什么都不认识,也没有像马丁·尼莫拉悔恨的那样,面对他人的危难麻木不仁,冷漠无情。他在惊涛骇浪面前忘却了自己的生死,忘却自家的得失,而去救助那些海上遇难者。29年来,他拯救了309条生命、无数条船只。他温暖、感动和影响了一片海域,被渔民称之为“海上110”和“海上保护神”。
当才华横溢、精明强干的人站立在自己的孤礁等白少年头,终不见幸运船只驶来时,不识字的“水鬼”却成功地登陆了“诺曼底”。他超越了渔民的价值,博得百姓尊重和拥戴,被选为省人大代表,成为共和国的道德楷模;他登上了国庆60周年的观礼台,同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观看阅兵式……
他用自己的人生告诉我们:放下沉重包袱,你才能称出自己的斤两;走出狭隘自私的礁石,才知道自己能有多大价值和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2000年12月28日,浙江省温岭市石塘镇的夜色覆盖了那阴沉沉的天空,大浪拍击码头声音在山岙回响,像愤懑的官员没完没了地训着话,南、北、西三面的山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渔家对此已司空见惯,不去理会,灯照常亮了,没早几分,也没迟几秒。
南山距码头仅有一条四五米宽的道,陡坡兀立一排三层的石头房子,西数第三家住着“水鬼”的郭文标。一层集客厅、餐厅、厨房一体化。此外,还有库房的功能,墙上挂着救生衣,靠窗的桌子上扔着刚脱下来的湿淋淋的潜水衣,桌子下边放着氧气泵和小型柴油机。在房子的中间,横有一像客轮式的狭窄楼梯蜿蜒而上。二层是夫妻俩的卧室,三层是儿子的房间。那是空巢,八岁的儿子在几十里外的温岭市读小学,借住在教师的家里。
灯光下的家洋溢着温馨,“水鬼”刚潜水回来,妻子庄文华的几碟几碗都上了桌,盛的装的几乎全是海鲜。渔家会吃海鲜,也爱吃海鲜,百吃不厌。几年前,“水鬼”的小舅子去了一趟北京,在那儿好几天没吃到海鲜,最后馋得打的跑了几十公里,结果填进一肚子失望,这东西也能叫海鲜?从此,他再也不想离开石塘了。
夫妻俩坐下来,边吃边聊,“水鬼”有点儿累,听得多说得少。潜水是件非常消耗体力的活,他有时累得回家都懒得说话,用摇头和点头来答复妻子和儿子。
饭还没吃几口,餐桌上的手机就不识时务地响了。他抓起手机,迅捷按下接听键:“文标啊,快来救我们,船触礁了……在小门口……”惶恐而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伴着浪声奔涌而出。
她是本村的妇女,叫郭春娥。
“快,快,把我的潜水衣拿来。”他丢下筷子,一跃而起,对她说。
“浪这么大,出什么事了?”她急忙递过他的潜水衣,紧张地问。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去看看,去看看。”
这是他搪塞她的口头禅,已经说十来年了。
他旋风似的跑下去,变成一个黑影,消失了。接着,“扑通”一声跳水声,机动船“哒哒哒”地响起来,船上的探照灯刺破夜空,向北而去。
生死一瞬,触礁的船在几十秒钟,甚至几秒钟就能沉没。渔民的生死仅隔一层船板,船沉了,命就快没了。他不顾一切地往出事地点小门口赶。他驾驶的是一条木头船,船的前三分之二是甲板,后部是简陋的仅能站一人的驾驶舱。船头在波浪中忽高忽低,忽起忽伏,灯光时而海面,时而半空。风急浪大,几个浪就把船打出三四百米,四五分钟船就到了小门口。他又打开一盏探照灯,一边驾船,一边全神贯注地在海面搜寻。眼前除了海水海浪,什么也没有,既不见船只,也不见落水的人,连漂流物都没看见。没有漂流物则意味船没沉。那么,船在哪呢?难道郭春娥报错了地点?
突然,他觉到草鞋礁上影影绰绰,像是有人。他急忙调转船头,驶了过去。草鞋礁渐渐近了,人影也渐渐清晰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小群。草鞋礁距岸边一二百米,像一只漂不走的草鞋,被群礁遗弃在丈余之外。他们是怎么跑这上边的呢?
郭春娥和几位妇女下午去停泊在另一码头的渔船送渔网,顺便带上了几个孩子。回来时,天黑了,潮涨了,浪大也了,海上能见度很低,她不放心地对年过半百的船老大说:“阿公啊,这附近有暗礁,你开船可得小心啊。”
船上只有两个小伙子,剩下全是妇女儿童,他们都不会游泳,万一触了礁,沉了船,那还不得全军覆没?
她的话可能戳痛了船老大的自尊心,不快地拍着胸脯说:“我开了一辈子船,还不知道哪儿有暗礁,哪儿有险滩?我就闭着眼睛也能把船开回渔港。”不知他真就闭上了眼睛,还是他的话触怒了海,话音刚落,船就跳了起来。船上的人惊叫着东倒西倒,有的差点儿滚落海里。船触礁了,搁浅了,动不得了,船老大汗下来了,傻了。大家朝船下看看,还好船头下面有一块两三张桌子大小的礁石,他们连滚带爬地下了船,站在了礁石上。船轻了,随着浪退回海里。可是,船底被戳个孔,船舱进水了。船老大慌了,把郭春娥他们11个人扔在草鞋礁上,自己驾船跑了。
他们恓惶不已地站在时而露出水面、时而被海水覆盖的礁石上,望着茫茫海面,不见一只船,心凉了。突然,大浪涌来,随着一声惊叫,郭春娥的儿子被卷进海里。当她和其他人不知所措时,又一个浪打过来,把她儿子送回礁石上。他吓得哭了,其他孩子也哭了,孩子的哭声针尖似的刺在母亲们的心上。她突然想起外甥有个手机,急忙要过来打电话呼救。
天彻底黑了,礁石被吞食了,冰寒剌骨的海水贪婪地顺着裤脚往上爬。浪越来越大,脚下的礁石犹如一只游动的海龟,让人站不稳了。他们手挽着手,等待着救援。海水没过他们的膝盖,再有大浪打来,他们恐怕就会被卷入海里。有的女人哭了,有的惊慌地喊着,有的祈祷上帝保佑,有的祈求老天搭救,有的绝望地闭上眼睛……
命悬一线之际,突然海上出现两道灯光,一艘渔船“哒哒哒”疾驶过来,他们见到了救星,高声呼救。
郭文标看一下就犯愁了,船若是靠过去,人就会被船头推下礁石,掉到海里;船不靠过去,人就救不到船上。他看了看草鞋礁与群礁之间的距离,灵机一动地将船驶了过去。船到他们身边了,船底却被礁石戳破了,前舱进水了。“快上船,快点儿,站到后边去!”他焦急地喊道,把他们拽上了船。别人家的渔船舱与舱之间有个小洞,水可以前后流淌;他的船舱与舱之间是密封的,前舱的水流不到到后舱。人都站到了船尾,船头翘起来了,船舱的进水的速度就慢了。
他开足马力驶向码头。船在疾驶,水在涌进,船舱的水越来越多,船越走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