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号码是谁?他不记得了。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她单是记得乳白色的灯罩一闪一闪,以往闪到七下,她才会停止自说自话离开那面镜子,可那天只到六下就死活没亮起来。她看见窗外的深蓝涌进房间,死命抵拒着海水的浮力,卸下身上的所有装备。她换上那件寿衣一样的睡裙,坐回床边,发誓自己就算坐着入定然后圆寂,也不会再在天黑时出门一步。
十平米,在地表二楼,比上一个找的好,也更值。有窗、独立的灶台,凹出去一个可以挂帘子的角落,里头是马桶,弧形推门里一个现成的莲蓬头。现成的代价是莲蓬头外壳一层张牙舞爪的锈,孔洞要么不出水,要么在出冰水的下一秒就涌出沸水,带着刺鼻的金属味,要放够五分钟才可以往身上用。以前一天不往身上泼水她就要毛躁得跳脚,现在水脏了,她反倒觉得自己不是什么难养的花,几天攒下的体味带着点慵懒,还有点华贵。可眼下,连起码的光都没了,光合作用也搞不成了,她开始听到身体里花落草枯的声音。熬到六点,梦醒了,她趿着拖鞋,到底没心情洗漱,就砰地摔门出去。街上稀稀拉拉几个路人,瞄准她的眼睛下面是半张的嘴,嘴里没淌口水,单是想把她送福利院。所幸在有人打通120前,她寻到一辆刚到摊位的板车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咬着一边用油手把乱发捋了一下,两下,叫自己变回了一个精神基本正常的女人。
奔出两条街,在第二个街角,她慢下脚步,跨进一家刚开门的五金店。看店的是个中年男人,鬓角略灰,胳膊硬实,却透着股不正常的红。脸长什么样认不清,因为他正趴倒在塞满白炽灯泡的柜台上,手肘与柜台间开始溢出液体,液体爬到边沿,沿着玻璃一路挂了下去。何萤望着那道液体,觉出一股诡异的亲切。最后一厘米,终于淌不动了,她的眼光就蓦地回到最上,打包里抓一把纸巾,往那只徐徐上扬的硕大嘴洞英勇地塞了进去。
塞住了,没再水漫金山。男人居然感激地一笑,没有嫌她多事。她说老板我那个什么……男人一点点抽出嘴里的纸巾:哪个——什么?何萤意识到,她已经太久没和除自己以外的人说话了,口和齿的位置半天才理清楚,完了说是家里灯坏了,不晓得是灯管、镇流器,还是别的什么劳什子部件。
灯管圆形,不,马蹄形,格外业余地比划两下,却见那人像是听明白了。他说有,这里什么型的都有,就在柜台下层翻腾起来,再是挨着天花板的储藏格。爬梯嘎吱嘎吱晃动,有一瞬间,何萤怀疑自己就要目睹一场从天而降的死亡。没有死亡,货找到了,何萤却没敢接。她抿抿嘴唇,说,我再到别处看看吧。——唉唉别啊,美女,这是怎么啦。男人吐口气,身子不倒翁似地晃着,晃进楼底厕所,门一关一开,从里头换出来一个清新水嫩的小男孩。
这戏法变得好。何萤收住脚,噗哧一笑。男孩瘦瘦小小,女娃似的锥子脸,皮肤好得根本不像这男人的种。很快男人也出来了,一提裤裆,居然也实诚地点点头,说美女你说得对,这不是我儿子,当然侄子么,也不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哈。
未成年人啊。何萤一撇嘴。电死了我可负不起责。老男人哈哈一笑,掌心啪地拍到柜台中央自己生产的那坨秽物上:放心啦,他是老工人了。男孩听了,低下的头迅速抬起,腼腆得格外标准。何萤留了地址,半小时后老工人来了,给她换了灯管、镇流器,计价三十五,何萤还要给他劳务费,他却摇摇手,拒绝了。
她熬到晚间下班,才回家点下灯的开关。蓝色的潮汐像来时那般汹涌退去,退出来一片沙滩,光晕底下,玉一样温润明亮。她觉得心跳缓了,神经条也被捋顺了。接着想到庆祝,就把冰箱里的食料通统搬出来烧成吃的,在桌上摆正,侧着光线用手机拍了百来张。无人分享,就把照片搁在筷子旁边,一粒米一粒米地玩味欣赏。直到趴倒在手机屏上,旷了一上午的工。醒来,老板扣了她一月工资,她没有争,指甲照着表皮一掐,掐出血来,反而漾起了一股酸爽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