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车,路面。城郊是终点,江煌煦还记得自己刚记事头几年,就时不时给爸爸拉着或妈妈抱着,数着窗外的各色垃圾车一路到这边来解决吃喝。他喜欢数数而不喜欢吃喝,因为菜味很重,估计从没有新鲜的,所以要用大把的盐大把的辣椒把馊味盖住。那天厂房食堂的鱼像是馊了太久,他在厕所蹲了一天,蹲到虚脱,居然省下了住院的钱,内心颇感自豪。晚间他全家坐公交回去,妈妈摩着他肩膀,瞳仁闪着悲悯的光,悲悯开始汹涌,两人,还有爸爸,都没有多说什么。那道光霎时定住,变成一只铁钩,把他的人生拉回起点。他的脚刚踏上站台,几只和他身子一样高的轮子就倏地一个打滑,往他身后碾出一摊肥腻而狰狞的红褐色。
当时的脆响,还CD盘一样刻录在他心里。褐色缩小,缩小,缩到知了那么大,没有了刺眼的感觉。他听到身体平稳地浮起,浮起,在水面以上,是某个同样遥远的清晨。那个清晨他照例在一楼店面坐着,一手点开一个网站,空出一手伸进裆里,一只疑似蟑螂的动物就打他头顶飞也似地经过。
他一抬头,发现蟑螂上方还镶着钮扣似的一坨黑色,便触了电似地收起了裆里的手,噔噔噔上楼,发觉叔叔已经躺回原处,面色红殷而平静,不见任何异常。之后几天,江煌煦都在楼上楼下找那只虫子,越没有结果他就越相信那东西不是蟑螂,搞不好是老鼠,总之是有巨大肉身的真实存在。叔叔回头买了一大袋樟脑丸,再是毒鼠强,粉红色堆在墙角,仿佛拿来哄骗智障儿的糖果。江煌煦没有领情,继续一天天变得寡言。此后对着这台用爸妈余下的积蓄买来的电脑,他只是泥塑似地端坐着,脖子前伸挡住屏幕,没有再在二楼那一双钮扣底下重蹈覆辙。
叔叔,这个长年在外一事无成的叔叔就是他继任的监护人。怎么说呢,他对他知之甚少,知之甚少的原因就是一直没有什么求知欲。叔叔除了做电工,还当过司机,几回酒驾没出事,就给警察拦下来吊销了驾照,此后就再也没人敢雇他。江煌煦熟络了手艺,就一天都不想待在二楼,衣服总要先机洗再手洗,一遍放两倍的洗衣粉。他甚至把躺的铺盖、看的漫画全搬到了楼下,在柜台后一堆塑料泡沫瓦楞纸箱正中刨出了个散兵坑。在坑里待半天,剩下半天要么出工,要么出门去和几个逃学生鬼混。他们或在网吧,或在巷弄里口沫四溅地分享打家劫舍的计划。有几次,他想把计划落实到叔叔头上,可撬开保险柜,里面空无一物,他也只好回去跟洛可赔罪,供他们练一通拳脚,自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十年来,路面从没有整修过;可住户的网费却从无到有,从低到高。而叔叔除了喝酒,几乎从不碰这种高科技。于是江煌煦干脆把网停了,一门心思研究起了早先免费下载、或是五块一张盗版碟里装着的单机游戏。这些游戏有些比他年纪还老,他也从不介意,耗上几十上百个小时摸索流程,直到遇上卡关,把鼠标键盘砸得哐哐响。
他发誓不看攻略不开外挂,只因这里没有猪队友,没有满屏的脏话。他手头没有磨叽的战棋、忸怩的恋爱养成、过于现实的竞技体育;他独爱超现实的角色扮演,带点动作元素,只是这类通常很吃显卡,3D画面精一点这老机子就会蓝屏。通关了,他就会在诺基亚日历上做个标记,像拿到一份文凭似地作为一个人生节点,借以开启下一段征程。这些征程环环相扣,填塞了他的梦境,仿佛一条千足虫,足底分泌的黏液迟钝了仅有的一点对于昼夜轮转的知觉。
偶尔恢复知觉时,他就提醒自己上楼看看,确认那个所谓的监护人是否已经断气。他已在梦中规划好了葬仪的规格,黑白相框的大小,以及自己捧着相框时脸上应有的悲凄或恶作剧似的表情。紧接着听见穿过地板的脚步声、强忍住的干呕声,他就吐口气苦笑一会,觉得他俩的角色霎时倒过来了,不晓得是谁监护谁。末了,笑意散尽,阳光投入店门,世界短暂地圣洁起来。他感到一袋大米那么多的洗衣粉从二楼地缝泼上他脑门,从发梢到脚趾尖,一切漂白,没有留下任何冗余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