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敏正在厨房里忙活,传来了轻轻地叩门声,不像母亲,也不像儿子,会是谁呢?她丢下锅里煎的黄瓜饼,带着疑问小跑去开门,却发现宇宇一个人站在门口。她顺着楼梯往楼下张望,没看见母亲,疑惑地问,你奶奶呢?我奶奶说,她不上来,就在下面等我。宇宇闷闷地说。
若敏愣了。
母亲生气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管她,爱气不气!她转身往厨房走,又一肚子火。
饭还没好,阳阳回来了。若敏正想问他在小区里有没有看见家家,却听见他烦躁地抱怨,还没弄好?人家同学要么是家长送饭,要么是家长开车接送,有的住得远一点的干脆就在学校外面吃,就你非要我回来,回来还要等,浪费我的时间!
若敏本来就火大,被阳阳一埋怨,像被点着的炮仗,噼噼啪啪炸开了。边把饼起锅边说,浪费你的时间?呵,你终于晓得时间宝贵了?你原来干吗去了?七八年级大把大把的时间,你躲在被子里看小说看漫画,你没说浪费时间?你每个星期五晚上雷打不动地玩两小时电脑,你没说浪费时间?你每个星期六晚上闹死闹活非看《快乐大本营》,你没说浪费时间?你星期六去老师家里补课,越补越差,你没说浪费时间?你不仅浪费时间,还浪费我的钱,你说过吗?你以为我的钱都是大水打来的?你从来都只晓得吃好玩好,哪管过你妈我的死活?本来还想说说他半夜爬起来写情书的事,终究还是忍住了,马上快中考了,还是不提这事为妙。
用的又不都是你的钱!我爸每个月都打生活费,我又不是不晓得!阳阳坐在餐桌前等饭上桌,背对厨房小声嘟囔了几句,有点愤愤然。
若敏还是听见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口。一瞬间,她痛得想流眼泪。一升米的恩人,一斗米的仇人!她冲出厨房,站在过道里,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儿子,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写作业的宇宇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推推阳阳小声说,哥哥,姑妈生气了。
阳阳不看她,不屑地说,更年期到了。
你说什么?有本事给老子再说一遍!若敏终于有了力气,厉声喝道。
阳阳转过头来看着她,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过说了实话而已。
若敏悲愤地盯着眼前的这张脸,虽然嘴唇上已经有了绒毛,喉结隐隐凸显,可稚气并未完全消退。十五岁,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更要命的是,他的眉眼越长越像他爸。她压了压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你觉得三百块钱够你用一个月么?
怎么只三百?爸给三百,你也要出三百,一个月六百块,我哪里用了六百块?阳阳的账算得蛮精,九年义务教育没白受。
好,我来跟你算个账,看你一个月有没有用六百?每天过早带喝水十块,一个月是不是三百块?中午晚上吃饭,只按早餐价算也要十块,一个月是不是又是三百块?光吃饭,你一个月就要用六百块,还不算穿衣读书。你脚上穿的耐克五百多……
我同学都是阿迪耐克换洗,就你抠门,只给我买一套!阳阳不屑地抢白她。
若敏被噎得语塞。从头到脚一套耐克一千多,花掉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她哪里舍得买?她的钱是需要计算着花的。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来一世穷。她只有那点死工资,眼看着儿子读书的开支越来越大,她不能不紧着点。儿子在衣服问题上跟她纠缠了很久,她最后狠心买了一套,是怕他没心思念书。现在,反倒被指责抠门!
若敏逼着自己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不管有没有口水,避开服装话题,顺着前面的思路说,你今天买本子,明天买笔,后天买修正带,都不是钱?前天交了一百多补课费,中午还说要交试卷费六十块,还有一学期的补习费一两千没交,都不是钱?
阳阳应该从未算过自己一个月到底用了多少钱,听妈妈一算,脸上显出讪讪地神情来,但嘴上不服输,学校的钱不是我要交的,是学校要的。
若敏哭笑不得,这哪像个十五岁的少年说的话,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的没有逻辑。
学校要交的?还不是因为你在那里读书吗?
我不想读,是你要我读的。阳阳有些口不择言,开始瞎说了。
若敏气结,恨不得扇他两巴掌。好,好,你不想读,我求你读的好吧。反正再也只有两个月了,你读完了,哪里好哪里去。
我哪都不去,只去一中。口气异常强硬。
若敏不气反笑。去一中好啊,只要你有本事考得上。
考不上我也要去。坚决得不同寻常。
虽然若敏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儿子考没考上一中,都要想办法把他弄进去。但现在,她不能让他洞悉这一想法,她还存着他努力考上的希望。哼哼,你考不上就妄想。她语含嘲讽地说。
阳阳不理她,气呼呼地站起身,跑进厨房抓了一块饼,开门走了。门在他身后被摔得山响,比昨天还响。
这门真冤,招谁惹谁了,天天被人摔来摔去!
若敏进厨房看见盘子里的黄瓜饼,没有食欲。端出来对宇宇说,你和奶奶今天就在我家吃吧。宇宇喜悦地看着金黄的黄瓜饼,说好,又说,可是奶奶在楼下,怎么办?若敏叹口气说,我去喊。
走出楼道,阳光扑面而来。虽是夕阳,余晖却跟金子一样明亮晃眼。金色的光照在两栋楼之间的花坛上,所有的叶子,不论红还是绿,都闪闪发亮。入夏后,雨水丰沛,花坛里的树和灌木像一群没有节制的饕餮之徒敞开肚皮暴饮暴食,身体像气球一样迅速膨胀,枝叶早蔓延出了花坛的领空,而身穿枣红色马甲的母亲却侧身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像跟花草抢地盘似的。她低着头,左手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撑着下巴,佝偻着腰,盯着脚尖,似在沉思。一群婆婆爹爹聚在小卖部门口,大声地说笑着,间或有人朝母亲张望。母亲一动不动,既没有被声音打扰,也没有在意探询的目光。
若敏远远喊了一声“妈”,不知道母亲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睬,头都没抬。她无奈,只好走到她旁边接着喊。母亲抬起头,眼神暗淡,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没出声,复低下头去,保持刚才的姿势。若敏耐着性子说,妈,我刚跟宇宇说了,今天你们就在我家吃晚饭,我煎的黄瓜饼子,蛮多。母亲不看她,不咸不淡地说了四个字,我回去吃。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若敏就感觉到了从小卖部射过来的带疑问的目光。她迅速扫了那边一眼,不出所料,婆婆们正密切注视着自己和母亲,还在相互交换意见。这么多年,每每这种被过度关注的时刻,她就恨不得马上搬离这个小区。还建小区,住的多是老人,无事就关心家长里短,哪家婆媳大战,哪家夫妻离婚,哪个女人单身,一样都休想逃过她们的火眼金睛。而单身女人,往往得到她们的关注更多一些,特别是像若敏这样有几分姿色有正式工作的单身女人。有两个老太婆甚至趁若敏去小卖部买酱油香醋的机会跟她搭讪,首先表达了对她单身的深切同情,进一步明确想跟她介绍对象的意思,弄得她哭笑不得。俗话说,选亲不如择媒。这样不靠谱的媒人,谁敢把终身大事托付给她?可想归想,以她的经济条件,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小区了。
若敏觉得母亲太任性了,完全不体谅她的难处。她有些不耐烦地说,何必呢?我都弄好了。母亲不理她。她真想转身走掉。可是,小卖部里还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呢。真是不可理喻!她心想,带着怨气俯下身去拉母亲的手臂,却看见了母亲满头的灰发。她愣了一下,心里一软,不由得收回力道尽量温柔地去牵母亲的手。母亲的手真糙啊,捏在手里像老树皮般扎手。曾经,它是那么温暖那么柔软,抚过她孩童的身体。可是岁月流逝,不仅带走了母亲的青春,也带走了父亲的生命。仿佛此时,她才意识到,母亲跟她一样孤单。她心里的怜惜像潮水般涌来,伏在母亲耳边大声说,星期天带你去医院检查。
母亲的眼睛亮了,嘴里却说,不去,哪个说要去医院了?
若敏想,陈校长说得没错,老小老小,哄哄就好了。她一把挽起母亲的手臂,作势拉她,带点撒娇的口吻说,妈,莫生气了,我昨晚就跟医院的熟人联系好了,星期天带你过去检查。走走,回去吃饭,宇宇还在屋里等着呢。
母亲不再矫情,起身跟她往家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