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开礼像一个什么破物件被扔在角落里。几十个人滚在一起的“工棚式宿舍”,卫生条件很差,沿海地区天气热,秦开礼的伤口很快溃烂,连骨头都能看见,高烧不退,腐肉发出尸体一样的臭味。伤口不痛时秦开礼呆呆流泪,痛起来就咬住枕头发出一种压抑的怪叫。他几次想到死。毛子劝他,该你死时自然会死,不要乱想。
秦开礼丢不下妻子和长得特别像自己的儿子,又不知该怎么办,几个老乡看不下去,一起去公司找人反映,从经理到主管,没有一人愿意听。毛子火冒三丈,说,找政府去,政府管老板。
毛子和几个同县老乡,自制一副简易担架,将秦开礼抬到县政府大院。
大院里楼房不高大,每栋小楼各有各的格调,各种机构分散在一栋栋办公楼内,楼与楼之间的绿化别致大方,大院显得有姿有色。那几天,秦开礼被老乡们抬着,在院子里穿梭,先后到过人大、政法委、信访局、工会、劳动保障局,有的地方甚至三番五次登门。那些部门见是农民工,开始还客气,一听事由和牵涉的公司,马上变了脸色,不是说领导不在,就是说管不了。秦开礼和老乡们都糊涂了,不知道究竟该找谁,几个人用粗糙破烂的担架抬着秦开礼在小楼和花圃间转圈。毛子终于急了,将秦开礼放在一栋楼的走廊上,同几个老乡走了。
毛子说,看他们管不管!
秦开礼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又痛又渴,看到若干条腿在眼前走来走去,秦开礼还为盖在身上的薄被脏难为情,他想,假如有一双腿停下来,他马上就对那双腿的主人说,很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但没有。没有一双腿停下来问一问。
到下班时过来三个人,秦开礼想好的抱歉话被三个人的脸色给堵住,那是怎样的一种厌恶表情啊!秦开礼猜他们是嫌他被子脏,嫌他身上创伤发出的臭味,只是猜不出那三人走过来做什么。
三个人似乎都憋着气,一个字不说,把秦开礼抬出政府大院大门外,放在车来人往的大街边,然后扬长而去。
毛子和老乡们回公司等到天黑没消息,以为有人管秦开礼了,还为他们这一招庆幸。结果,秦开礼独自在大街边躺了两夜一天,没有任何人来过问。
可能有人通知了建材公司,有工头来打招呼,几个老乡才去把秦开礼抬回工棚。毛子摸着秦开礼被露水浸得湿润的薄被,气得大骂,惹毛了老子就吊死在那个大院里,看他们咋收拾。
几个老乡慌忙劝阻毛子,不让他乱说话刺激秦开礼。
抬回工棚的当天,几个年轻男子涌进工棚,正是上班时候,工棚里没其他人。秦开礼以为是公司派人来看望他,既感激又有些愧疚,主动开口:很不好意思,给公司添麻烦了。
领头的是一个皮肤黑黑的胖小伙子,听见秦开礼的抱歉,恶狠狠回答,你确实给老板添麻烦了!说着从腰间拉出一把长长的刀,架在秦开礼脖子上。黑黑的胖子说,马上滚出去,你要不走,就把你切成碎块,丢到海里喂鱼。
秦开礼孤身在此打工,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费好大劲才吐出一句,我是在公司干活受伤的。
黑胖子说,已经给你付了一笔钱,如果每个民工都像你,公司还办不办!公司垮了,那么多工人到哪儿去挣钱?
秦开礼近乎哀求,我是走着来公司干活的,总得医到我能走着回家。
黑胖子说,老板在本地黑白通吃,想从他身上要到钱,妄想!
伤口发炎加上惊吓,秦开礼一下晕过去。几个老乡下班才发现,秦开礼已高烧到40度。老乡慌忙找毛子,到处不见毛子人影。一打听才知道,毛子被黑胖子一伙带出去,恐吓了一通。毛子回工棚来时一脸横了的表情,拿了两样东西就出门了,不知去向。
几个老乡没了主意,急得手足无措,工棚里有见识多的民工提醒,政府救助站免费吃住还给买车票,为啥不送秦开礼去救助站?
马上把秦开礼抬去,救助站却不敢收。这么严重的伤病,死了谁负责?那年正是死了人,全国的收容站才改成救助站,据说那次的当事人至今还在坐牢。
救助站给县信访局去电话。一会儿,县信访局一位副局长开车赶来,看见秦开礼的状况,这位副局长惊讶得说不出话,他拿出1500元现金递给秦开礼。副局长说,对信访受困人的最高救助额是1000元,这是规定,无法超越。另500元是我们局的职工捐助。副局长没说这500元是他自己掏的钱。
有一瞬间秦开礼想到了拒绝,他想说你们只要出面管一下这事,哪用你们拿钱。但想归想,他的手仍然伸出去接过钱。他太需要钱救命。
凭这点钱不可能住院,也不敢再回工棚住,就在城边租一间廉价房,安顿下秦开礼,老乡们早晚来抬秦开礼到附近小医院打针。每次看见老乡走进廉租房,秦开礼既感激又难受,一再说连累你们也受累了。老乡怕他过分难受影响身体,总是装得很随意的样子对他说,没事,等你好了请我们喝酒就行了。
秦开礼受伤以来,一直只喝得进像米汤一样的粥,身体已相当虚弱,最初植入体内的钢板开始生锈,没钱动手术取出。那天秦开礼突然高烧昏迷,老乡大声喊叫他,喊了好多声秦开礼才勉强睁开眼,迷迷糊糊说一句,还有一口井没打……然后完全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