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他来找我的原因,他正在联系一个小造纸厂,这个厂最初在县城边,因污染环境,被赶来赶去没地方愿接收。秦开礼顾不上了,他说,我要引进这个厂,求你在镇上帮我疏通一下,千万要批准。
我答应他。我说造纸厂的污染又不是不能治理,你和纸厂谈判时可以顺便商量一下合作治理的办法。
秦开礼穿着假名牌毛背心匆匆走了,一走就没了消息,直到穿上棉衣才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如今,再穷的村都通了电话,真还不能简单说农村荒凉。
秦开礼在电话里说,我不想当村主任了。
秦开礼说,当村主任每个月250元津贴,养不活一家人。要给老娘医病,还要娶婆娘、生娃娃……秦开礼说他想外出去打工。
我脑子被他弄得有些乱,突然想起引进小造纸厂的事,问他进展如何。他回答的语气充满自嘲,人家不愿意来,嫌我们村位置太偏远,会增高很多运输成本,还嫌村里电不足,重新搭火,线路太远……
秦开礼当真辞职了。我和他很长时间失去联系,后来听他们村支书说,他结了婚,母亲去世了,他独自去了沿海城市,在一个什么厂打工,很少回家。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长得很像他,村里人都说他和他的儿子是“一个巴掌拍下来的”。秦开礼回来见了,高兴得见人就递烟。
我和秦开礼断了联系,几年无音信,几乎将他忘了,没想到他会主动和我联系,而且是以一种那么不正常的方式,弄得我心里好半天都在难受。
前一天陪上面来镇上检查工作的客人喝酒,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始终想不起昨天陪的是谁。规定对等接待,常来的大多是副职,我的“陪务”也就异常繁忙。检查、评估、调研……一拨接一拨地来,有时我只好倒过来记:哪天没有陪。反而清楚一些。
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到镇上几年,记忆中特别深刻的竟是各种接待各类纠纷,仿佛就是这些内容推着日子走。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就按镇上的思维方式掂量:心情这么差,是酒精反应,还是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
又一想,除了吃喝多一点,从没乱干乱要,再说,难道我愿意把自己喝得这么难受?索性又睡。
迷糊中被床头电话吵醒。电话里传出一个久违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是秦开礼,就放声哭起来。我一下清醒许多,问秦开礼出了什么意外,他只哭不说话,又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他仍然只哭不说话。我以为他在家里,说我下午来你们村。他含含糊糊说不,报了一个县名,是我从没听到过的,再问,他却哭得一塌糊涂。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终于说出一句,我受伤了。问他是不是在医院里,他说已经出院了。话音未落又哭。
估计事情不会简单,就劝他别急别伤心,慢慢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他哭着说,请彭部长给你讲。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电话里已经换了一个人。
彭部长的方言极重,好一阵才弄明白他说的是东南沿海一带的普通话。我几乎全部精力都耗在破译他的语言上,还靠了秦开礼不时接过话筒解释,我才弄明白了一个大概。放下电话,已经头昏脑胀。
彭部长是当地市总工会派去援助秦开礼的。秦开礼受工伤近两年,公司一直推卸责任。是彭部长要秦开礼往家乡打电话,彭部长的意思是希望得到秦开礼家乡的支持。
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很多,镇上已遇到多起劳资纠纷,相当棘手,有镇上干部比喻这项工作像关系恶劣的夫妻——躲不开,离不掉,必须硬着头皮面对。
走出卧室兼办公室,酒精还没从体内挥发完,总觉得每间办公室门牌上的字不断成双影。镇上同事说不会陪酒不称职,会陪酒提前以身殉职。我信。
就这么烂着脸色去向镇长汇报,镇长还以为我是被秦开礼的事情急的,当即向县上报告。我们是劳务输出大县,对农民工的事重视,县领导立即要镇上安排一个人去,还说再请市上派一记者一同前往。镇长说你把支付记者的费用拨给我们镇,我派一个识字的人去,把该做的活全做完。镇长是说刻薄话,如今随便伸手在镇干部中抓一把,少说也要抓到大学本科毕业生,还不是买来的文凭。
是我担任了那个识字的人。可能镇长以为我和秦开礼熟。事实上,自从秦开礼辞去村主任,我已有几年时间没见过他,也没和他有过联系,只偶尔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印象特别深的是他一再发誓,要兑现给每个组打一口新井的诺言,他陆续捐款好几次,先后给村里打了八口井,竹林坝村共有九个组,还差一个组,也就是说只差一口井了。
我去看过他捐资打的井,第八口井在一大片竹林旁边,站在井边可以望见井里竹梢的倒影。是夏天,上午,井台上凉风拂面,几个村民在井边洗菜洗衣。我问这井有多深,有个挑水老汉回答大约10多米。我说,够多少人用?老汉说百十人用不完,还可以挑水去浇菜地。
见我有些惊奇,老汉指了指远处河边卵石滩,竹林坝村靠河边,地下水和井水连通的,遇到河里涨大水,井里的水离井口还不到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