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开礼和村支书坐在村口小山坡上等我。山坡确实矮小,外地那些像模像样的山,滑坡一次堆积的泥土也不比这矮。但这坡生在竹林坝村就算是一个高度,站在半坡垭口上,望得见几乎半个村子的竹林。
一见面两人就指着村子给我讲他们的设想,支书的年纪和嗓门都比秦开礼大,不像“指导员”更像“连长”。秦开礼依然笑得有些拘谨,与当选前在他家谈话的表情差不多,由此看来,这应该是他的习惯,与其他关系不大。
他俩领我沿贯穿村子的河道走,竹林坝村的河,水面还不如卵石滩宽,一路上看到三四起挽起裤脚趟水过河的人,很自在地泡在大腿深的水里挪动,一人还长声吆吆唱荤山歌,“三更天哪敲三更,幺妹身边冷冰冰……”很投入,根本不在意脚下的水。支书听了大笑,近乎自语地骂涉水的人:狗日的,50多岁了还不退心火。我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注意安全。秦开礼回答,没涨水,都不怕。
秦开礼说,涨水很吓人,我们脚下的路边就是大浪子,又凶又急。
我想象不出那点不宽不深的水,如何掀起滔天大浪,眼下已是初秋,今年是看不到那种场面了。
秦开礼和支书一路上指着远处的山丘和近处的平地,给我补充他们的一个个具体策划:如何搞新品种“大樱桃”林,如何搞大棚种反季节蔬菜,如何瞄准市场养甲鱼……我一边听一边四下打量,稻田空了,满坝淡褐色谷桩,坡上仍然绿着,竹林比树多。本来是人多地少的村庄,却见不到几个人,出现在地里和院子里的都是老人和中年妇女。年轻人几乎全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各村都这样,总让人忍不住要去想荒凉二字。于是更看重他们那些策划。
就问二人,如何实施?秦开礼说,其他都不愁,只缺资金。我心里一下冷了一多半,问他,有解决的办法吗?秦开礼说,正在积极努力。
秦开礼说,如果镇上能支持一下,就解决大问题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说不定镇上更缺钱。我没这么说,我只说你要指望镇上资助你,首先你得帮镇上富起来。秦开礼似乎早想到这一点,他说镇上把钱拿去搞些不能推广的“点”,不如给我们一点点,还可以做点实事。我说,你怎么知道搞试点就不是实事?那是上面相关部门支持搞的,内容是他们设计的,钱是他们出的,你不了解这中间的规矩,打醋的钱不能用来打酱油。
我说,我们一起努力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把你们村弄成个试点村。
那天留给我的整个印象就这样,有若干改变荒凉山村的策划,却缺资金。回镇上后我往城里打了好多个电话,想帮竹林坝村找一点门路。不知是我找的人不对,还是我不会干这种事,除了几个含混的答复,大多拒绝得很干脆,有一个老同学还朝我幽默,这年月,找钱比找老婆更难。
我还没有想好如何给秦开礼回话,那天下午他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
天气是凉了,离冷却还有距离,镇上人都穿两件单衣服,有的再加件布背心,秦开礼套上的是毛背心,毛背心胸前有个醒目的兔子头,一看兔子的长相就是假冒的。这年头,假的比真的畅销。
秦开礼端着我给他泡的茶,闷坐在他放过蛋的沙发上,不喝也不开口。我本来在电脑上赶写一个报告,县上各种机构经常要求下面写文字材料,有时一件小事也得一次一次写上好几遍,镇上的头儿改材料写材料成了家常便饭。秦开礼坐在这里我只能离开键盘转身朝他,我也反感别人漫不经心地招呼自己,还有,我不想让他误解我在网上炒股打游戏。
秦开礼闷了一阵,突然说我想不通,说完这几个字,又不开口了。我问他啥事想不通,他说这个村主任白当了。
他说,我还不如牛德全活得舒展!
他说,牛德全放个屁都吹得燃火!
牛德全是和他一起竞选村主任的人。有人说牛德全靠开小酒厂赚了钱,竞选失败是因为买选票太张扬;又有人说牛德全以前收购粮食时坑过乡亲们,大家肚子里的气还没化开。落选后的牛德全仍然履行他的竞选演说,私人出资在村里一条支流上修了一座可以过拖拉机的小桥,畅通了出村要道。乡亲们马上忘了牛德全过去压价压秤收购粮食,转眼间同牛德全的亲近程度,远远超过亲近新选的村主任。有村民将牛德全修桥的事向新闻媒体“报料”,一群记者赶来,村民不领记者找村主任,直接前呼后拥带到牛德全家去。
更气人的是牛德全见到秦开礼,不招呼村主任也就罢了,还故意装出和善的样子说话。他说礼娃,当不当什么不是问题,问题是各人说出的话,各人要兑现,说话的是嘴,不是屁眼。
秦开礼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拳头擂到牛德全脸上。
他说的是秦开礼没兑现竞选时的承诺,上任后没见拿出增加收入的举措,连给每个组增加一口井的小事也没实现。以前每个组一口井,吃、洗全够,还有水可以浇菜地,近些年人口越来越多,一个组少则一百六七十人,多则两百三四十,井边就常打拥堂,每到春天河水属枯水季节,水位低,全村的井水都不够用。实际上不仅秦开礼,每个竞选人都提到这个承诺——关注村民生活需要,最容易得到选票。
我明白秦开礼不是到镇上来对我讲他的心情,就没劝他。
果然,秦开礼说,连牛德全这样的人都超不过,这村主任还当得下去吗!
秦开礼明显是急了:再怎么也得引进一个工厂,有了工厂经济马上活。哪怕不满意的厂也要先拉一个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