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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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少看见他在小街对面出现了五次,提着一个破旧的小布口袋,怯生生朝大门里望,犹豫片刻便消失在小镇空荡荡的街上,过一阵子又回来,重复刚才的迟疑。小会议室在二楼,我坐的位置正对一排大窗户,窗外就是那一截陈旧小街。看见他一再反复的为难样子,我猜测这人一定有什么必须要办而又难以启齿的事,确实没料到,他是冲我来的。
他在晚饭后才来找我,那阵天已快黑。镇上的办公室和寝室套在一起,前面一间办公,后面一间睡觉。我坐在桌前对着摊开的文件发呆,看起来像思索什么大事,实际在遥想远在县城的家人。他一声不响推开门,一下伸进一张脸来,吓我一大跳。见我一个人在里面,他走进屋。他很年轻,也就20多岁。我一下认出正是在大门外反复迟疑的那个人,同时惊觉,我应该认识他。
他轻轻招呼一声镇长(故意少叫一个副字),只说一句我是竹林坝村的秦开礼,迅速将布口袋里的东西倒在沙发上,不等我开口,人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来没来过,只是沙发上多了一小堆蛋。
我再迟钝也该明白了,他是竹林坝村的村主任竞选人之一。竹林坝村改选,镇上分工我参加那个片区。那天我在预选会上发了火,我听说竞选刚开始,就有人很张狂地掏钱买选票,多的已经给到五百元一张。这是经济不发达的丘陵地区呀!买上两百张得多少钱?这些钱竞选人会白掏吗?我也许是到镇上时间不长,还很不适应这个风气,怎么也压不下不断上冲的火气。
会在竹林里开,我就在预选会上黑着脸讲话,眼睛肯定被竹叶弄得绿绿的。我说我已经知道谁在买选票,我也晓得哪些人在卖选票,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来这一套请先想清楚!
镇上新来的副镇长,青脸绿眼地说话,我看到好多人变了脸色。
竞选气氛被我弄得有些过于严肃,七个竞选人简短演讲后,讨论几乎无人发言,就投票、现场计票。没掏钱买票的秦开礼,在选出的三个正式候选人中得票最多。看到这个结果,我暗暗得意,农民大约是世上最容易吓唬的人。
但转眼间我又有新看法:也许这正是农民表达观点的一种做法,世上最不敢低估的人也可能是农民。我学过中国历史。
我断定秦开礼不晓得我们下午的会就是汇集和研究各村初选情况,否则他会昨天来送礼。不善此道又要勉强做,不知道该反感他还是该怜悯他。
蛋大约三四十个,有鸡蛋有鸭蛋也有鹅蛋,几乎没人会这么拼凑,如果不是本地特殊习俗,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筹集得不容易?我任副镇长时间不长,但我来之前在县政府任过副科长,至少懂得谨慎。我将蛋送到伙食团,只说是村民自家养的“土鸡鸭鹅蛋”,绿色食品,下村时顺便代买,要伙食团付钱。我绝不会说是交出的礼品,我要这么说,肯定会有人说我退少的留多的,退麻烦的留方便的。现在人的思维和以前不一样了。
候选人公示期间,我又去竹林坝村。镇上干部各自去分管的片区,听听村民有什么新的说法,除与村民聊,我还带着人特意分别去了三个候选人家。走过小山丘和竹林环抱的田埂,同行的人一路上都在奉承我考虑问题全面,我有意只说村里的竹子茂盛,心里还是有些暗自得意。
去秦开礼家前,我已经听村里人说了他是三个候选人中最穷的,去了以后仍然有点吃惊。他家就他和他妈,房子不破烂,但家里没有一件说得出口的家具,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电视机也是黑白的。和村民座谈时我专门问过,选个自己都没有改变贫穷的人当村主任,能带你们致富吗?几拨村民的回答几乎一样:礼娃以前更穷,从来没有乱来过;再说,致富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还有其他官哪。
只有一个人说出他家穷的原因:他妈有病,不致命,但常吃药。
和秦开礼聊的时候我当然不会再问这个问题,我问他为啥要竞选村主任。他可能有点担心我提送蛋的事,脸上除了客套还带着一丝不安,答话也有些拘谨,他说我想当干部,从小就想,想给大家办好事,得到大家赞扬。我说,就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说这个想法很好。
我身边的人都笑,我没笑,我欣赏他的实在。我问,还有吗?他说,努力做好,争取调到镇上工作。我身边的人反而不笑了,不再笑的人都是镇上来的。
秦开礼的妈在烧水准备给我们泡茶,我进灶房招呼她别烧。灶房光线很暗,我觉得是个机会,趁人不注意,掏出镇上伙食团给的蛋钱,拿菜刀压在菜板上。秦开礼送蛋已经够为难,不能再给他增加难堪。自以为这事处理得很到位,不料险些铸成大错。双方熟悉以后他才告诉我,他理解为我不同意他当村主任,灰心丧气好几天,甚至想到了自杀。
当然,坏事没来得及发生,秦开礼最终当选。只是后来的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给大家办好事,得到大家赞扬——远远不是。
秦开礼当上村主任,短时间里,或者趁到镇上开会,或者通过电话,连续对我讲他的开拓措施和进展,其间还托我帮他联系过县农业局的科研单位。他干得很有动静,我也有了几分成就感,这个开拓精神很足的人,毕竟是我亲自参与选出来的。我想借此写一篇关于发现人才的文章,也准备在权限范围内和借助熟悉的县上部门,助他一臂之力,就又去了竹林坝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