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02期
栏目:文学中国
作者简介:
陈蔚文,女,1974年7月生,浙江兰溪人,供职媒体。在《小说月报》《天涯》《上海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及随笔百万字。
出版散文集《随纸航行》(2001,中国团结出版社)。随笔集《不止是吸引》(2004,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情感素材》(2005、1,上海文汇出版社)。
段丁香在有三百多名女工的涤纶针织厂算起来,论五官她排不上漂亮,论身材也不算高挑,但她有种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比方说吧,厂里女人到附近“红苹果”舞厅跳舞,舞伴多半看得出她们是涤纶厂的:漂亮的是涤纶厂的厂花,不漂亮的是涤纶厂的锅巴,总之她们身上有股涤纶厂的味儿。段丁香却总让人猜不着身份,有猜她在银行做事的,有猜她是中学老师,还有人猜她是从云南瑞丽或广西北海来的女生意人,说她身上有种热带水果的气味。段丁香只笑笑不答,她愿意别人误会她的身份,那些身份无论哪样都比她真实身份——涤纶厂财务科会计要强,她是多么不愿和厂沾上边啊,但偏偏她日子的轴心就围着厂里。
涤纶厂子女别说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就是考上中专的也不多,当年段丁香考上财会中专按说够令人羡慕了,她却关上门不吃不喝痛哭了一天。她的委屈谁也不知道,考试那几天她正好来了那个,肚子痛得直冒冷汗。她后来听人说有不少当妈的就怕这事影响女儿考试,经前就带去医院打黄体酮绕开考试那几日。丁香想,谁替自己操心这事?考试头天,她妈罗腊梅为她爸在路边买了两条鲶鱼少了一两六钱还大闹了一场。丁香的志愿本是去外省念英语或中文,可例假一来,志愿就只能是志愿了。
那是段丁香为数不多的一次哭,哭完也就算了,她不是那种百转千回感月伤怀的性子。念中专时,女同学看部伤情电影个个哭得泪人似的,就丁香没哭,她说,那不明摆着演电影吗?假的哭什么!还一次,一帮同学去她家玩,丁香招呼众人喝水吃东西,有个女同学边说话边抓了把花生,正剥了颗在嘴里有滋有味嚼着,忽然发现装花生的容器是个红高脚痰盂。女同学尖叫了一声,说,丁香你……你……丁香说,怎么了?那是新的!
你……天啦!
这不和罐子一样?还防潮。段丁香顺手把痰盂盖盖上。
快毕业时,学校女生流行剪一种参差的刘海,长短不一地披拂在额前,段丁香琢磨了下,觉得不难,只要把剪刀竖着垂直剪就行了。她利落地操起剪子,结果,刘海全给剪成了极短的狗齿状。第二天,段丁香干脆把刘海用箍子全推在头顶了,却意外有了种风味。她的长相与那个时代大眼小嘴的审美标准刚好相悖,她皮肤不白,眼睛不大,嘴唇丰厚,颧骨有些凸起,长相至此是有些危险的——要么很平庸,要么很耐看,好在,一根端直的鼻梁使她的脸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危险,转为一种舒展与耐人寻味。
如果用今天的审美来看段丁香,她的长相在当时是有些超前意识的,有些味道,是的,味道,现在人们都爱用这个词表达对女人的赞美了,它比周正更耐人寻味。
毕业时,段丁香本来不想回厂,但工作不好找。也不知道怎会有那么多学财会的,到哪儿应聘的人都排着队。丁香应聘了好几处都不理想,相对厂财务科还稳定些,只有回厂。回是回了,像将就嫁了不中意的男人,眼睛鼻子里都是失落。丁香着实不情愿,可家里没背景,能进厂财务科已经是照顾了。
段丁香仍留着短发,不过添了枚细巧白发箍,爽利中多几分秀巧。她脸上有种有文化有理想的女人才有的光泽,不像厂里有些女人,要么大咧咧,要么蔫巴巴,像从灰里走了远路来。丁香眼神里是有憧憬的,这憧憬把旁人间或都给照亮了。厂里就都晓得锅炉工老段有个心气高的女儿,有多高?反正不像生在锅炉工家,倒像是生在研究锅炉或锅炉代理商的家里。
丁香父亲老段惧内在厂里是出了名的,他老婆罗腊梅如果说,咦,今天日头怎么打北边出来了?老段会头也不抬地说,是呀,怎从北边出来了?
说起罗腊梅,涤纶厂个个都说,“她呀,活命活得辣,裤头子改背褡!”什么意思呢,赣方言中指不是一般地会算计过日子,能把旧裤衩改条背心,这是什么技术难度?你自己想吧,涤纶厂女人个个手都不笨,但罗腊梅对于废料再利用加工是最有韧劲和钻劲的。不止是裤头改背褡,她有种天生灵敏的嗅觉,总能闻到哪儿有处理折价品,尔后闻风而去先下手为强。厂会议室淘汰掉的旧窗帘沙发套就被她抢占了,改成洗衣机罩子什么的。段丁香讨厌她这样,罗腊梅就很生气,哦,翅膀硬了嫌我丢你的人了?不偷不抢丢什么人?毛主席哪件衣裳没补过?裤头都是补丁!你比主席阔?
段家三个女儿基本是穿着同套衣服长大的,老大的衣服折进去一大圈,拆拆放放三个女儿的衣裳就都有了。罗腊梅的会活命还表现在厨房功夫上,她总在菜市落市时买菜,身材肥壮些身份体面些的畜禽从没进过她的菜篮,在买菜上她对老弱病残特别关照,买过的菜总可以开个慈善院了。而且她烧菜咸、辣,让人根本顾忌不上菜的生前品质,一筷子下去就找不着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