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腊梅手中,事物是可以循环往复的,没有真正死去的,废弃的。它们派不上这个用场了,总还能派上那个用场。罗腊梅最热衷的就是致力于事物的变废为宝,还有,骂人。她一天不骂人这天就好像过不去,段丁香一听见她骂声就恨不得塞紧耳朵。她俩关系素来不好,罗腊梅说,我头世造孽!早知道生你这个冤家不如当初溺死在马桶!段丁香说,早知道投胎你做我妈,我就不如不投胎!她俩关系从老段死后更加恶劣了。
干了一辈子锅炉工的老段,没别的嗜好,就爱喝点酒,每顿都得来上二两。罗腊梅对他这个嗜好非常愤怒,觉得他每月喝掉的都可以割几斤五花肉了。她指着老段鼻子痛骂,“还不是一泡尿给屙了!你不如灌尿去!”
老段对罗腊梅言听计从,惟独这个嗜好割舍不下,于是他尽量拣便宜酒喝。两站外的元件厂比涤纶针织厂小卖部的散装白酒每斤便宜一角五分,他每星期天上午骑车到元件厂去打次酒。
段丁香中专快毕业那年,老段在去元件厂打酒途中被辆两厢小货车撞了。
出门前,他刚被罗腊梅骂了一顿。那天本不是他打酒的日子,但罗腊梅一位远房叔伯来吃了顿饭,把老段晚餐的定量给喝了。于是他就在周六晚饭前踏上了打酒之路。罗腊梅本指望他少喝一顿的,一看他出门,便骂,老畜牲少喝一顿会死啊!我看你迟早要喝死的!你去,有种就去!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再死回来了!
老段果真再没回来。下雨,天暗,他在快到涤纶针织厂的拐弯处被一辆疾驶而来的车子撞飞了。白塑料壶里的劣质酒泼了一地,车子一溜烟儿跑了。
围拢上来的人群里有认得老段的,忙跑去给罗腊梅报信。罗腊梅边哭边骂跑去了。有人说赶紧送老段到二院去,罗腊梅只一个劲儿哭嚎。又有人提议五医院离得近些,赶紧拣近的送吧。罗腊梅就拍着大腿哭说,劳烦你们大家……哎!老头子你要撇下我们娘仨可咋活啊……我也活不成了哎!
段丁香恨罗腊梅,觉得是她耽误了老段的命。
二院医疗条件好,收费也贵些,厂里都知道,因不久前有个计划科科长脑溢血送去二院,没救过来家里还花掉了不少钱。五院普通医院,收费也平些。当然,老段即使被送去了二院也不一定救得活,但段丁香觉得救不救活是另回事,她恨罗腊梅都这时了还一心惦着钱,把钱看得胜过了老段的命!钱已经是长在她肉里了,是没法逆转的本能,是黏附在程序上的病毒,只要电脑一启动病毒也立马启动。
那个小塑料壶段丁香一直收着,上班头月工资她买了几瓶对老段来说算得上奢侈的白酒灌进去。一看到这壶酒,段丁香就对自己生在这个家悲凉一回,对罗腊梅的恨就温故知新一遍。
段丁香的婚事在厂里一直被人热情地关注着,都想看看段丁香究竟找个什么样的。
谁要她心高呢?同校女生在和身边男生眉目传情递条约会时,段丁香却目不斜视。她倾慕的是那些有文化有头脑的男人。他们思考问题的样子是多么深沉啊,让她想起《列宁在1918》。她喜欢知识带给男人的魅力。一个男人没些知识打底有什么用,一辈子浑浑噩噩没点子名堂!总得在某方面扑腾出些声响吧,要不蝼蚁似的过一辈子?像父亲老段,是个好人但这辈子太窝囊了!丁香想自己一定要找个有些底蕴的男人,有主见有用的男人,她要替自己,替死了的老段争口气!
进厂第一年,丁香花开时,兄弟厂派了个学习交流班,其中有个男技师,稳重开朗,会吹笛子,获过科技创新奖,写的文章还上过晚报,这次来交流就是作为他们厂干部提拔对象的重点培养的。不过,男的有未婚妻了,听说是二附院护士。段丁香也知道,却照样跑去一会儿邀他打球,一会儿借书。有人闲话她只当没听见,谁规定了不能和有对象的男人来往?还没结婚呢,就是结了婚也可以再选择自由!男技师快走时,周末厂里搞舞会,段丁香昂扬地穿过舞场,第一支舞就请他跳。技师平素稳重不喝酒的,晚饭破天荒被人劝得喝了些酒,很兴奋的样子,凑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真合不得走。一种男人的体味混合着酒味包裹着她,丁香的脸在幽暗中红到耳朵根,心跳得一阵紧一阵。
干吗合不得走?
你们厂美女可比我们厂多多了!技师的声音就有点儿含糊,像嘴里有块萝卜。
是吗?段丁香愣了下。
我不正搂着一个吗?
他的手在她腰上用了把力,又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段丁香的胸部险些撞上他。他呼出的热气腻在她额上,丁香心里顿时就像膨胀的气球被针扎了下,瘪了。
“等下去我那儿?我那儿有咖啡,喝了带劲。”他的声音像小糖熬出来的黏腻,手一边在她腰上摩挲。
你自己留着喝吧!
段丁香从那儿后就对他没什么了。她没想到技师是这么个轻佻暖昧的人,与听他吹笛时那种悠扬清远的气氛简直差老远。酒后露真性,她差点上他当了……这种暧昧地占女人便宜她最讨厌,他拿她当什么了?和厂里那种专爱吃女人豆腐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三个月后,总务科的老马给段丁香介绍了个军工制造厂的副科长,比段丁香大七岁,退伍军人,在部队立过二等功,和人合出过一本军事方面的册子,钢笔书法和篆刻在省工会组织的比赛上都得过奖。不过,老马说,就是黑了些,矮了些,脾气呢,直了些。段丁香爽快地说,那没什么,见见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