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的那个早晨,王子丹知道空气不全是自然课本上说的——无色无味透明的气体,它还有另外一种形态。那天的空气,是无数细密的无序的悠然飘浮的白色颗粒,从窗子里飘进来,漫过父亲的身体,变成更淡一些的白从门口飘出去。父亲悬挂在X光机上,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礼帽,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有人拥住他说,可怜的孩子,不要站在穿堂风里。有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有人哭了。他跟着抽搭了一下鼻子,他闻见了一种怪怪的香味。他挣脱开捂他眼睛的手,寻找那香味的来源。他凭着十二岁的智慧坚信是这股特殊的香杀死了父亲。敌人肯定是从窗棂中用细细的竹筒吹进来,待父亲昏迷后,把他吊死的。他要把这个秘密喊出来,要让敌人听见——我知道你是怎样把我爸爸害死的!你出来,我和你拼了!你出来呀!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他。有声音说,这是他的孩子啊,带走,带走,不能让他看!立即有几只手来拉他,并再次捂住他的眼睛。
第三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个男人,他们送来了父亲的尸检报告和遗物。他们默默地坐在沙发里,默默地用指头把报告单推到母亲和王子丹面前。王子丹和母亲一起低头默默地看上面的字——自杀身亡。三个男人和王子丹一起看沉默不语的母亲。母亲石雕一样呆坐着。三个男人尴尬地晃动起身体,沙发里的弹簧在他们的屁股底下发出嚓嚓的声响。
送走客人,母亲站在沙发后面指着他们拿来的布包对王子丹说,打开看看。母亲转过身面朝窗子问,是什么东西?王子丹看着母亲的背影说,爸爸的裤头、背心、褂子、裤子、布鞋。还有什么?母亲又问。王子丹说,一包烟一张报纸。母亲的肩膀落下来,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王子丹把报纸叠起来,叠得和烟盒一样大小,连同烟盒握在手里。他知道这是破案的重要线索,他要找出杀害爸爸的凶手。母亲突然转过身来,抓起桌子上的东西进了厕所。烟雾和母亲剧烈的咳嗽从门缝里挤出来。王子丹赶紧跑进父亲和他的房间,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自己的枕头里。
母亲从厕所里出来,头发上落满了灰烬,一片片,嗑过的瓜子皮一样散落着。母亲手里的筷子被烧掉了半截,她用半截筷子指着王子丹说,你给我记住了,不要学你爸!真是狠心,就是石头的心,生铁的心,我这么多年也该把它焐热了!焐化了!
母亲从不肯和王子丹谈论父亲的死。母亲的冷静和绝情让王子丹觉得母亲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最起码也是参与了的。母亲把父亲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深夜烧掉了。厕所的墙壁一夜间被熏黑了,厕所门下方的小百叶窗上落满了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灰烬。王子丹惊讶地发现一个梦的时间自己就丢失了和父亲相关的一切东西。包括父亲的枕头。那个他从小睡觉就喜欢捏着它边角的枕头,捏破了一个边角,父亲就把枕头调换一下,给他一个新的边角。王子丹疯牛一样对着母亲冲过去,他把她撞到墙上,揪住她摇晃着——你把我爸的枕头还给我,你把我爸爸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你把我爸爸还给我!
母亲像一棵枯死的树任凭他摇晃着。从她头发上散落的灰烬在演示一场连根拔起的决绝。她的心被伤透了。被一个丢下她和孩子独自逃离的男人伤透了。那个男人临死脱下了她为他做的衣裤。那个男人不肯带着沾有她气息的东西去死。这伤透了她的心。她知道男人死前是洗了澡的,她从他的尸体上闻见了肥皂的味道。送遗物的人说,东西是叠好的,整齐地放在他值班室的橱子里。她从这句话里明白他的死是从容的,是深思熟虑的,是早就计划好了的!这令她不寒而栗。
母亲和王子丹一起倒在地上。他们都头晕脑胀,精疲力竭。许久,他扶起母亲坐到沙发上,他决定像大人一样和母亲谈一谈父亲。
他直视着蓬头垢面骤然枯黄的母亲问,你为什么没有眼泪?
母亲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要不回答,我就死。
母亲说,因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他说,是不是你杀死了我爸爸?
母亲说,不是,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他是自愿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早就计划好了,他买了崭新的衣服,你都看见了,白西服,白皮鞋,白礼帽,白领结,他从里到外都是新的,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他早就计划好了,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瞒着我,瞒着你。
他为什么死?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因为他不想和我们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吗?母亲失态地吼起来。不要再提他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忘记他!我不想看见他留下的任何东西!
我也是他留下的,你怎么不把我也烧了?!他年轻的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
母亲看着他的手指,低声说,儿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你喜欢爸爸,你以为妈妈无情,甚至以为是妈妈害死了他……你现在太小,很多事情你不懂,等你大了,你就会明白,妈妈怎么会害死爸爸呢?妈妈爱他,和爱你一样,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等你长大了,妈妈也给你找个像妈这样的媳妇,那时你就知道你爸有多享福了,家里所有的事妈全包了,做饭做他爱吃的,说话说他爱听的,我没奢望他像别的男人一样操持家务,我只要他在这个家里呆着,能让我看着他,我就满足了,可他连这一点都不愿意!
他看着母亲,期待母亲永远说下去,尽管他不能从母亲的诉说里明白父亲的死因,但他觉得只要母亲说着,父亲就在着。母亲突然停住话头,两手抓住铺在沙发上的浴巾喃喃而语——窗前有人烧了纸的,窗前有人烧了纸的。你说什么?他问。有人在你爸爸上吊的窗子底下烧了纸,我看见了,很大的一堆纸灰,肯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烧的,他肯定在外面乱搞了!你不要再和我提起他!永远都不要!一个字都不要!母亲瘫软下去。
他跑到医院,父亲吊死的那间屋子已经锁了门,窗子底下是一丛盛开的月季花,一些花叶子被烧焦了,纸灰被夜间的雨漫开,隐在草叶下。王子丹蹲下身,花的香气进到他的鼻腔里,他抽了下鼻子,扒拉了几下草,捏起一点沾着纸灰的土看了看。他认识其中一个来家送遗物的叔叔——医院的保卫科长。他找到那个叔叔说,有人在我爸爸的窗前烧了纸,你们发现没有?是不是害他的人烧的?叔叔,求求你,把那个烧纸的人找出来吧,就算不是他害的,他也可能知道些什么吧?叔叔叹口气说,我们早都发现这事了,也在全院调查过了,没有结果。孩子,你父亲确实是自杀的,我们把公安局破案最厉害的人都请来了,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而且你爸爸为人和善正直,从不争名夺利,对待病人又好,全院上下没有不夸的,他是没有敌人的人。
没有敌人的人怎么会死?王子丹问。叔叔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回去和你妈好好过日子吧。
母亲的灯熄了以后,王子丹从枕头里拿出了烟和报纸。他看了看烟盒上面的字,大前门。他把烟盒里的烟倒出来数了数,九棵。王子丹闻了闻烟,突然明白那天早晨他被人捂住眼睛时闻见的香味,就是这烟和月季花掺杂在一起的香。他展开报纸,仔细地寻找着。那是一张被很多人看过的报纸,被很多笔迹乱划过。王子丹仔细地辨认着。在报纸的下端,他发现了父亲的字——大前门大前门门门在哪里门在哪里门。在这行字左上方的夹缝处,写了好些王子丹的名字。字很规整,很小。王子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爸爸到死也爱着他,到死也想着他!他在心里对父亲说,我也会到死都爱着你,到死都想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