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丹从来不允许别人用别的名词来称呼他,比如主任、教授、老师。有不知道规矩的人,不管是同事、学生还是病人,他总是皱着眉头说,叫我王子丹。
小王子丹是两年前的冬天调进中西医结合科的。小王子丹进科的第一天,全科人员聚集在护士站等待开早会。护士长对王子丹说,等一会儿人齐了,你讲话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新同事。王子丹点点头走到住院病人一览表前看着。电话响了,一个大夫接了说,王子丹电话。王子丹转身来抓话筒,却连女人的手一起抓住了。人们哄笑起来。王子丹抬头看见一张通红的陌生女人脸。他尴尬地撒了手问接电话的大夫,不是找我的吗?大夫笑着说,找王子丹。王子丹再次把手伸向那个焦黄的话筒,不想再一次碰到了那只手。人们再次哄笑起来。
会后,护士长跟着王子丹进了办公室,笑眯眯地说,这回可出现难题了,你自己说,我们以后怎么区分你俩?王子丹说,找护理部换个不重名的来。护士长说,这不好,因为咱们科的小病人越来越多,遇到血管不好的总出现几针扎不进的情况,病人有意见,我才打报告请求调儿科护士过来的,人家可是技术很过硬的,听说能够摸黑扎针呢,再说了,人事处也不会因为重名这种事做变动的。王子丹说,反正我是坐不改名站不改姓,你找她去想办法吧。护士长说,要是人家也坐不改名站不改姓呢?王子丹笑笑说,我又没说让人家改名。护士说,那就叫你大王子丹,叫她小王子丹吧。王子丹说,王子丹就是王子丹。
查完房后的王子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小王子丹走进来红着脸说,主任,对不起,电话的事是我不好。王子丹习惯性地皱了眉头说,叫我王子丹。王子丹——小王子丹低低地喊了一声,接着扑哧一下乐了。王子丹说,笑什么?小王子丹说,感觉是在喊自己呢,感觉怪怪的。王子丹盯着她的胸牌,看见天天戴在自己胸前的名字出现在一个女人丰满的胸脯上也感觉怪怪的。
小王子丹看着王子丹盯她胸脯的眼神,脸上一层更深的红色渗出来。王子丹——她笑嘻嘻地喊。哦。王子丹把目光收回来,指指面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吗?我父亲。她说。哦,我的名字也是父亲起的,你父亲讲过给你取这名字的原因吗?
不记得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不想提起他,提起来我就恨他。哦?王子丹来了兴致——为什么?她把目光转向窗外说,父母是领我们来这个世界上的人,那他们就应该领着我们长大对吧?可他半路上就逃了,扔下我,七岁,流浪狗一样,想想就恨他。她的眼泪蹿出来,突地滑落到嘴边。他的心里一阵电闪雷鸣。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和他怀着相似伤痛的她,只笨拙地说,咱俩差不多,不要太难过了,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她用手指抹掉嘴角的泪说,不好意思,谢谢。他说,不客气,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么。他的话一出口,就把自己惊呆了,想解释一下,又觉得越描越黑,干脆闭紧嘴巴,拉下脸,木呆呆地盯着桌面,一副不认账的表情。但那句话已经击中她。她的手脚麻酥酥的,心脏欢得乱了节奏,她凝视着自己的胸脯,清楚地看见那个代表自己和他的名字在颤动。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这句话如同魔咒在身体里膨胀起来。这种膨胀让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强壮和坚实。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是孤独弱小的,她独自一个人面对黑夜,面对恐慌,面对成长的迷茫、痛楚和大大小小的绝望。孩童时期,她常常拿针在夜里扎自己,让自己喊出尖厉的声音驱赶恐惧。后来,她结婚了,丈夫吴奎是钢厂的工人,虎背熊腰,粗声粗气。开始,在他如雷的呼噜里,她踏踏实实地睡觉、生活。那时,她以为余生都会这样踏实。很快,她发觉丈夫的那种强壮仅仅是他自己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口喘气,大声骂娘,喜与忧悲与乐都能够用一句他妈的打发了事。除了晚间的呼噜能在黑色的空气里荡漾成她的安全屏障外,他的强壮于她正如一支飞奔的箭无法穿越一根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