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医生是一个出色的皮划艇选手,在国际皮划艇比赛中得到过名次。他每周要去“划船俱乐部”训练,还常要去世界各国参加各种国际性赛事。他的妻子安妮是一位小儿科医生,还是一位骑术上乘的骑手。两个女儿和陶莲舟的女儿们几乎同年。他曾提出要外公全家入住他家,因为苏尔登路上的别墅很大,四口人住在一座大而无当的别墅里,妻子安妮有些害怕,他们在伦敦只租用一处普通的公寓。他希望外公平时作他家的私人西厨;他出国参赛时,外公随行做他的助手,他觉得能有这样一口流利英语的中国厨师是凤毛麟角,而我的外婆则可留在家里照料他的妻女。他愿意付给外公高于“沙利文”的薪水,还全包一家人的吃住,外公的两个孩子可跟他的女儿一起进英国共济会创办的“上海西童公学”读书。
外公当时没有答应,一旦入住外国人家里,要受多少约束?但两个女儿可以进入租界的西人学校,又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语言环境是学习外语的关键。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堪称东方世界最西化的城市,熟练地掌握了英文,就是拿到了打开未来世界大门的金钥匙。
与岳丈反复权衡利弊后,外公决定接受英国医生的聘请,马上离开“沙利文”。岳丈告诫说,寄人篱下只能是权宜之计,只有自己创业才是唯一出路。
身为传教士儿子的史密斯医生大医精诚,谦逊博爱。爱德和爱仁两姐妹天天和史密斯的两个女儿同乘一辆黄包车,去很远的虹口“西童公学”读书。外公安排詹妮和缇芙妮坐在车子的正位上,自己的两个女儿蹲坐在医生女儿的脚下。史密斯夫妇对此很不以为然,“孩子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爱德和爱仁要永远坐在她们脚下?”安妮对孩子们说,以后要轮流坐,每天轮换一次。
安妮有一台“盛佳”缝纫机,她亲手为孩子们缝制连衣裙和各式衣服。我看到过四个小姑娘穿着式样相同的白纱裙,在苏尔登路别墅草地上的照片。詹妮正把一朵硕大的茶花插在爱德的发辫上,爱仁和缇芙妮在一旁笑着交头接耳。那场景让我想起《圣经》中天堂牧场上祥和的羊群。
安妮身材娇小瘦弱,经常咳嗽,外婆为她熬制银耳莲子汤润肺,她喝了一口,摇头笑说“像鼻涕”。外婆改用冰糖炖梨,她说“好喝多了,如果加些奶油或冰激凌,做成奶昔,是不是更美味?”
她教外婆学英文,烤忌司蛋糕,做巧克力布朗尼和鸡蛋焦糖布丁。
那几年里,外公跟着史密斯医生去过英国、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等不少国家。母亲说,一次次的欧洲之行,让外公大开眼界,英文口语愈发流利。买火车票、船票,订旅馆,托运皮划艇,到超市购物买菜,准备一日三餐,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史密斯觉得外出旅行很辛劳,不如就到餐馆就餐。外公说,你带着上海“沙利文”的主厨呢,为什么把钱丢给那些蹩脚的厨师?他们做的东西,不是太甜就是太咸,要不然就是奶酪当家。我自己配料做饭,又俭省,又可口。
史密斯回来对安妮夸奖外公,说带了陶出去,吃饭可口,费用却比他一个人出门时还省。安妮也称赞外公,“陶的变化真大,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绅士了。”
母亲听外婆悄悄用中文嘟囔说:“不过是对外国人绅士罢了。”
母亲告诉我,她清晰地记得一个初秋的深夜,她被一个噩梦惊醒,吓得赤着双脚向母亲的卧室跑去。她钻进外婆怀里悄声啜泣:“姆妈,我梦见到处起了大火,我和阿姐跟姆妈在火里奔逃。我拼命喊爹爹,爹爹在前面回过头看了看,像不认得我们一样,自顾自走了,爹爹不要我们了……”她仰起脸,忽然看到外婆脸上也满是泪水:“姆妈,你怎么了?”她坐起来,才发现外公不在床上。
“爹爹呢?”小女儿惊恐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