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一九八一年,中共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的历史功绩是把中国共产党建党以来的六十年和建国以来的三十年成就和问题作了一次历史的总清算。对过去的路和未来的路作了分析和选择,对中国当代若干历史问题作了一个精深、透彻的分析和了断。继承和扬弃,否定之否定,使理论的体系更加充实完备,给中国的现在和未来规划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毛泽东第一次被走下了神坛,他的这个领袖集体也从此走向了现代。
中国大地上,刮起了中世纪文艺复兴般的热流,“两上凡是”被实践的盾牌档在了门口,人们终于有了可以开门自由呼吸空气的机会。终于迎接到了一个真正欢欣鼓舞的时代。
来自远处的雷声正在轰隆隆的迫近,远处的地平线上,热气蒸腾,好像千军万马在呼啸着前行……
秋天,贺庆生毕业了。
他以中文系高才生的成绩站毕业生的前列,也在学习的最后一个年份里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学校征求留校的意见被他婉言拒绝了。甚至在班里最和他谈的投机的女副班长亲密的挽留与劝导他都不予理会。庆生决心已下,他要在二十年后,再次沿着父亲的脚步,踏上西去的列车到父母曾经向往曾经痛苦,曾经为之奋斗和曾经留下无数悲壮的地方去:
走向高原!
母亲记起了丈夫临别时的话:千万不能让孩子再来这里!庆生笑着回答母亲:你不是又去了么!母亲终于在信中告诉庆生:
“我相信儿子的选择!”
夜幕降临的晚上,天空月明星稀,田野里万籁俱寂,只有蛙声在静夜中鸣唱。
庆生和秀琴放下熟睡的儿子,下意识地走向了门前不远处的小河。小河的水是从黑龙泉眼里流出,又一路补充,到了阳坝时已经是流水潺潺,溪水弯弯,大潭小潭,大小水满。就是旱季,这条小河也从来没有过断流,人们也就看着它永远没有停歇地婉埏向前。只有少数人知道,它流过了上百里后汇入汉江,又最终归入了大海。
庆生和秀琴在两块十分光滑的青石上坐下来,在夜幕下还能看见秀琴两只依旧黑黝黝的眼睛在闪光。语言中却充满着忧郁和无奈:
“我跟着你,到哪都跟着你!”秀琴接着深深叹口气:
“你也不要太冲动了,本来可以不去的!”
秀琴的叹气,并不是怕西部的苦累和高原的风霜,这些她从来不惧,况且也想它能苦过今天?也并不是舍不得故乡的山水和兄弟姐妹。她可能有点担心的,是自己的男人现在心野了,心里想的跟她不太一样了。
庆生告诉秀琴,父母当年一腔热血选择高原,是当代的崇高;他们的际遇是历史的不公。如果说他们当年还带有更多的朦胧和幼稚,那么今天自己的选择就已经是一种深沉的清醒和自觉。时过境迁,三十年后,那里的中国需要人才,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坚韧和奉献。况且,母亲已经回去了。更况且,父亲长眠于那里,那里有父亲的未竟事业和孤魂驻守,他需要也应当看到:正是他们当年的风华,已经在儿女身上展示,正是他们当年的追求和向往,还在呼唤着后人的到来!
庆生心里在多少次的冥想:这个自己曾无数次地洗刷泥垢,无数次地浸泡身子,无数次与爱妻在这里清洗蔬菜和淘洗猪草,无数次与生产队的青年男女嬉戏泼水打仗的小小河流,它为什么终年不涸,永远流淌?这条曾记录着他无数梦想和希望的小河为什么婉蜒入江东归大海?这是因为它的责任就是要润泽沃野,是因为它的不断加入的细流和东归大海的雄心!我没有理由停留,没有理由不向往奔腾!
秀琴只是静静地听着男人的话,没有流泪。
周南的雨,盆泼瓦倒,一点一个泡。八月是梅雨的季节,雨,就像人的心情,有些阴沉,绵绵不断。
火车站的站台上,秀琴拉着小儿子给庆生送行,她不无忧虑但绝对坚定,想着前晚小河边的长叙,想着庆生给于她的深情和留恋。她忍住欲出的泪水,只是深情地给男人说:
“自己保重!我等你!”
秀琴要等到庆生报道后回家接她的那一天。
宋佳也来了,她已在一家国防工厂工作近十年,也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但仍然保持着得体的身材和美丽的微笑。她告诉庆生:
“也许你会后悔,那时再告诉我!”
两位朦胧的初恋情人,好像总是十年一见,但在后面的十年再见面时,宋佳却是自己后悔了。
蓦地,秦岚的影子在庆生脑子里忽悠闪现,他记起了秦岚的那句高原崛起的英语。
西去的列车哐嘡哐嘡地开动了,哞的一声长鸣,带着满车的留恋,缓缓加速,越来越快……
43.秦岚调外办后,工作如鱼得水,她那圆润的嗓音被有的专家称为“美式声”,那待人接物方面的得体大方,不卑不亢的风格,得到上司和外宾称赞,也常让想入非非的人不敢对她轻举妄动。秦岚好像一改了过去风火的个性,显得沉稳起来,偶尔才露出点锋芒。她那似方似圆的脸上配上一头短发,更显示出干练和冷静。她有了更多更好的舞台展示自己,培养自己;更有了接触领导,偶尔陪首长外出访问的机会,她不愿在这样宝贵的时间里让年华轻易流逝,而这种环境也不允许她更多地考虑个人私事。
秦岚已经二十好几了,但她真正的恋爱史好像还未开头。那个中文系黎明,曾给予过她心灵的冲击,但她终于不能也不敢把一颗心托付给他。因为秦岚心里太清楚了,她外表的冷静和沉稳,是深深扎根在自己出身不好,家庭情况复杂这个背景上的,因此内心深处的自卑还会是时时袭来,但都被这个女孩子巧妙地给躲开了。她时刻告诫自己,对上司不卑不亢是女孩子必须做好的功课,对同志既要真诚同时留有一颗防人之心,也是一个女孩处世的借鉴。就是黎明引着秦岚去他家后,秦岚对黎明生产了一些好感,黎明聪明、热情、大方、开朗,给秦岚留下深刻印象,但她总又感到不能与其深交,夜里睡不着的时就仔细分析回忆:慢慢才觉察到黎明有些好为人师,有些矫情和偶尔的盛气凌人。例如在他家秦岚要离开时被他一把按在沙发上说:“不准走!”例如好几次的接触中绝口不问你姓甚名谁,自己也从不告诉他的姓名。说起文学来,则是口若悬河,给秦岚留下的口头禅是:“你听我说”“我告诉你”。因此,秦岚始终跟黎明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或者说是一种良好的朦胧的暧昧关系。到双方毕业,也没有深入发展。秦岚知道黎明的条件身边不缺追求者,她更知道要总结父辈们的教训,轻易不要把自己交给别人。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其实云南的春天就没有停过,不过是树木换上些新的叶子,鲜花不断地交替开放而已。
上午刚刚上班一会,秦岚还在整理办公室,打好开水打扫卫生时。突被敲门声响起:
“请问秦岚同志在吗?”
“我就是。您有事?”
秦见抬起头望一眼,瞬间一怔随即高兴地叫起来:
“黎明啊!你怎么冒出来了?你不是在滇西吗?是不是调回省上了?”
秦岚高兴地一连串地问询着,起身给黎明到水让坐。
正如所料,黎明真是新近调省,而且是给了一位副省长当秘书。他是从滇西州委选调上来的,先后在乡镇和县上干过,虽都时间都不长,但工作努力,深得领导器重,七八年时间已从一般科办员擢升镇长,副县长,州委办副主任。新近正好被一位领导看中,旋即调省作了秘书,职位却仍是副处级。也有些观察家说是他军队的老爸起的作用,但各方面领导反映都好也是事实。自己不努力,再好的背景怕也不行吧,人们都这么说。
得知秦岚也调外办,别提黎明有多高兴了。这个黎明,大概先后谈的对象也不下三个五个,而且当副县长一年里就听说跟文工团某女演员十分暧昧,常常幽幽相会,有过几次同出同入一起看电影进歌厅的情形。后来还听说跟那位演员偷偷往过几夜,外面没人知道,还是那演员好像是一次酒醉后主动告诉了朋友,于是小道流传开来。可能正由于此,黎明果断了却情缘,快刀乱麻,不知给那演员怎么许诺就再不纠缠。那时,黎明已即将调省,他心里早已升腾起了一幅全新的生活图景,一个女人算得了啥,黎明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戏子误了前程,那怕你就是天仙一般漂亮。
当然黎明不会把这一段情缘告诉给秦岚的,这是后来秦岚才听到的传说。这个差不多半天的接触,秦岚明显感觉到黎明变化不小,年轻老成,思想敏锐,谈吐幽默而谨慎,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第二次的相逢留给了秦岚一个很好的感觉。
当黎明亦知秦岚未婚时,复又燃起了昔日已经忘却的欲望。
44.就是那么一个瞬间,贺庆生突然感到伸直了腰板。他举起拳头在党旗下宣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永不叛变!”他是绝对真实的。那一刻,他在脑子里真的闪过了摩尔人马克思、矮个子列宁,清瘦的毛泽东的影子,贺庆生要把信念和终生跟定了他们。接着也闪过了父亲在西大上学的照片和母亲在老家池塘边与他和姐姐的全家照。脑子冰凉而冷静。
他感到自己真正长大了,感到自己正在燃烧起了希望的火焰!
他走向了父亲的反面,然而他却仍然选择了高原!
贺庆生拿着省人事厅的介绍信,搭乘着驻省办的一辆货车,向西海进发。
八月的高原,天空万里无云,地上万紫千红,起伏的草原被野花铺成精妙的地毯,群群的牛羊在绿色地毯上装点着白色和黑色;远山如黛,却能看得见白雪皑皑。大货车开到了青海湖,湖面水天一色,远看白帆几点,司机告诉说那是试射鱼雷的军舰。岸边成千上万亩的油菜花海金黄一片,在蓝天和太阳下格外耀眼。
庆生真想停下,在那草滩上爬着恬歇一下,在湖边和清流中鞠一捧雪水。但司机没有停下,他见得太多太多,甚至根本激动不起他曾经激动过的情怀。但他告诉庆生,那个叫黑水河的地方路边有个小店,开店的年轻寡妇是藏汉杂交的美妞,三十多岁,藏族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留下一个几岁的女儿,脸黑牙白,叫人心疼。这个司机一见不忘,往返多了,次次在中途留宿一夜,风流的感情溢满情怀。庆生听了就想着这个司机是个骗子,吹牛去吧。
但几百公里的路上,过了青海湖,翻过象鼻山又是另外一派风景,戈壁连着戈壁,荒漠连着昏黄的山峦,那个山眼看着很近,但车行了一个小时还到不了跟前。要不是偶尔掠过车窗的羊群,尤是那一片片火红火红的骆驼草,人早已厌厌欲睡。高原的路特别直,一眼望到头的笔直。上了一个坡再向前望去,又是直到天边的笔直的路。
“眼睛睁着!这路随时会翻车!”
庆生心里一个疙瘩。
司机说,因为路直最容易眼睛疲困,人一困车就跑一边去了。不过运气好的话车翻个滚爬起来还可以再跑,因为高原平坦,公路两边落差小,车出点小侧翻问题不大,不会轻易丢了性命。看着庆生有些紧张,司机对庆生说自己在这条路上跑车30年,至少睡过七、八个路边店的女人。庆生这才又记起那个汉藏寡妇后来咋样了?司机深叹几口气说:
“那些年,一年跑几次,什么时候跑,都捉摸不定,又没有联系办法。女人的心啊,一不留意就跟了别人。那女子后来挣了些家当,听说还是跟了个藏族小伙子跑了。”
庆生听信起来,想到这荒凉大漠中的情缘,就像无水的庄稼,干涸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只是这个司机的率真和不隐讳,让庆生多年不解。
许多年后庆生才释然:多少人把青春年华献给了高原,如果没有了那份爱,这片荒袤的土地上哪里还有今天的繁荣和文化?
后来的三年里,贺庆生在西海民族师范任教语文,他精益求精,把自己的知识积淀都投入到与学生的相处和教学中,显示出游刃有余的自豪,所带的汉族和少数民族学生都亲切地称他“小贺老师”。因为学校还有一位年长的老师,同一个姓,单名为“虎”。夏季假日里,庆生还带着学生一起到野山郊游,到白水河草滩上野餐,到藏族和蒙古族老师家或牧区帐篷里做客采风。庆生慢慢地学会了喝奶茶,马奶子酒,吃手抓羊最肥的屁股肉,吃带血的血肠。后来,他把这些写入了散文《飘花的草原》,还写过一篇带点真实的小说《没有父姓的门巴》。
45.二表姐春月小时跟庆生见过几面,相互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多年来或因生活困皲或因各自忙碌互不往来。八十年代后,表姊妹们才开始互通信息。春月小时候教庆生唱过戏,没想到未来岁月中竟还有许多戏剧般的相逢。
春月是生性活泼的女子,小时长得圆眉画眼,逗人喜欢。就是学戏用不上心,多少年没大长进,一直都在戏台上跑龙套,就只好改行做了工厂工人。没想当了工人反而如鱼得水,她那泼辣直率的性格特被工人姐妹们喜欢。大家有事没事跟她拉拉话,找点小事帮帮忙,她都热情周到,从不推辞。偶尔间,也还跟大家吼上两嗓子样板戏,扭摆几下子古戏,没过两年就当上了厂妇代会副主任、主任,这下子跳得更欢,东家娶西家嫁的,她忙活着张罗,后来厂里一军转就看上她,死活要追她。她给那军转说:“我脾气不好,爱发火,还训人!”军转说:“我就喜欢爽快人,我也喜欢你火气大,”她说:
“那好,我考试你半年。”
结果就果然为了小事发起火来,原来是一个很熟的朋友生了小孩后妻子奶水不足,跟春月说起来,没想到春月竟说“我那正好有两桶奶粉,你拿去先吃着吧”。那家人当然千恩万谢,后来军转知道了,说那奶粉是我托部队战友从南方买的进口奶粉,你怎么那么轻易地就给了别人呢?春月看军转那么心疼劲,一下子火气上来:
“让你那首长再帮买几罐,我双倍还你!你啬皮啥?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想给谁你管得着吗?”
军转赶紧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是为了春月着想。春月更火:
“你不配一个军人,小气鬼!吝啬鬼!”
军转有些不好接受,但毕竟是做过多年政治工作的人,只付给春月一个不算灿烂的微笑说:
“接受春月同志批评,学习春月大公无私的革命风格!”
春月就气消了。接着军转也便熟悉和掌握了春月的心理,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说的好,那怕她把裤子脱下来给你也不能让你没裤子穿!后来也便更加喜欢上春月,更加注意引导和调教春月,终于比较顺利地把春月娶到手。军转不愧是老政工,算是我党的优秀思想政治工作者。
结婚后军转任了厂里党委副书记,工作不算过重。十多年里为企业东奔西跑,做企业大量的群众工作和党的思想政治工作,在厂也有较高的群众威信。只是到了八十年代,企业改革的浪潮步步推进,才感到了工作危机和生存危机。
实行厂长承包制后。思想政治工作不灵了,厂长经理说了算,党务靠边站且不说,三个女儿上学就业犯熬煎。两口子拼了命为孩子,孩子说也争气,三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先后毕业工作。春月脑子不笨有闯劲,借着军工厂与当地政府的关系和军转丈夫的努力,却从工厂调出到县劳动服务局工作。春月人活络,待人又仗义,三年功夫就任了局里管劳动就业科的科长。在这个岗位上,春月接触了县上一批政界领导和中层干部,为他们家属子女的工作安排排忧解难,还靠着人缘好结识了一拨朋友。春月就是靠着这样的“混世本领”越来越红火,而军转却日渐跟不上改革形势日渐消沉,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不舒展的。
突然有一天,春月给军转说:
“老公,你就干你的干部吧,我要下海干个体户啦!”
军转吃了一惊,说是你嫌我拖累你,你干不好工作,才要下海?春月拍一巴掌军转:
“榆木脑瓜,你没见人家下海一年就是万元户,十年就是十万元,你挣一辈子能挣下吗?”
军转这点上的确脑瓜不灵,他就是能忍着,想着一个月五六十块不算低了的工资,不想也不敢想着挣那么多钱。穷日子天天过,富日子也是天天过,咱不眼红。军转穷日子过惯了觉着还可以,但老婆春月却野心勃勃起来。
春月说干就干,给单位写了停薪留职报告,正好响应了县委鼓励干部下海创业经商的号召,很快被光荣批准。不上两月,竟然就在厂区附近的小街上开起了一个歌舞厅。这儿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这个军工企业不少男女青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也需要有新的娱乐方式和晚上活动,小街上的歌厅其实只是投入了千把块钱买了些音响设备,安了几个射灯就开业了。房租说好有利润时年交二千元,这几间房是以往职工的文化活动室,后来办了几天商店现在逐年清闲起来平日不用,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租给还能有点收入。
一年过后,春月的歌厅装饰一新,添置了镭射激光,投影视频,还开了一个可以卖饮料啤酒的小吧台。门上挂出了一幅红底黄字的扁牌:“春月歌厅”。
三年后,春月买断了几间房的产权,从此一发而不可收,竟然把厂子里的一块半坡地买下修起了一栋上下两层,四个开间的小别墅楼房,歌舞厅又重新装修一次,房间扩大到六间,又办起了茶座和小包间。这个军工企业的第一个“十万元户”就此产生了,而且以后就变成了“百万元户”。
再后来,春月的女儿王戈把一个台湾女婿引进家门时,春月家的歌厅就早已不办了,转而代之的是市春月创业有限责任公司,经营的项目涉及商业、外贸和房地产。
云松没有想到,他原以为演不出好戏的二女春月除了讨人喜欢外不会有多大出息,却没料想春月竟然赶上了时代春风,悄然起步,如今已是市县的政协委员,有了相当名气的民营企业家了。但他看重的大女儿逢秋却销声匿迹,悄悄地过着鑫州府的平民生活。到后来春月成为了千万富婆时,云松已经只能在黄泉之下高兴了。
几个亲戚中混得最差的,便是大姨家了。
凌茹姨妈在文革后期清理三种人时,被街道革委会做为“打砸抢”分子清了出来,挨了几次批斗后,但到底也没找出过凌茹打砸抢了谁家,打砸抢了什么人的证据也便无可奈何。她国民党丈夫的事一死百了,且第二任丈夫是地道工人阶级,造砖工人,根红苗正,找不出问题。最后终于不了了之,也没定了什么性,只是受了些冤枉气。大姨妈凌茹说:“这就叫拉大旗做虎皮。旧社会里当了几天国民党小官太太没人敢惹我,解放后找个工人谁也把我没咋!不过要说呐,我赵凌茹还是有错的,那年两派武斗哇,我让那么多老婆子给他们烧火做饭,供他们吃饱,一个小伙子多好哇,早上还是水灵灵的,晚上就被打死了。是我上午给他端的肉和馒头啊,这是我的罪过。可是他们竟没人追问这些。罢罢,一场混乱啊,我老婆子早就知道林彪是奸贼,你们谁问过我了?!”
凌茹老了以后,也没有搞清文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拥护毛主席老人家,也支持造反派夺权。因为她穷啊,她们一家四口人,就老王头那点工资,老王头一死就没有生活来源了。儿子界生好赖供到上了初中,女儿小惠连小学都没读完,城里的饥荒和苦日子她们过够了,那会真想到农村去种田,有几亩田就不会挨饿啊。但那时农村也不分田,那么多的人,都还想着咋样跳出农门哩。
七十年代里,界生被政府照顾,招工到了钢厂当工人,家里的日子才算稍微好过了一点,但没过几年,界生找对象娶媳妇生孩子,就只能顾了一头,家里母亲和妹妹的生活重又紧张起来。小慧由于缺少良好家庭教育,小学毕业后就失学了,整天跟着街道一拨子男女青年瞎混,不时还能给家补贴一点零用钱。凌茹重新给人家当了“老妈子”,给人家做饭洗衣看孩子。虽然混口饭吃,但却管不上小慧,等于就是放任了小慧在社会上闯荡。没过两年,小惠就堕胎两次,气得凌茹见了就骂。俗话说打不出状元骂不出淑女,越挨骂小惠越不回家。一气之下,凌茹逼着小惠硬是嫁给了一个大着十多岁的盲哑学校老师巩某,这个巩某人反倒还嫌小慧没文化作风不检点,两口子三天吵两天吵,但凌茹坚决不让小慧离婚。闹了十年小惠终于离婚,只身带着一个耳朵有了缺陷的“没耳子”小儿,又开始了混足社会底层的悲苦日子。而这时,凌茹已是患病卧床几年,人也年过花甲,只想着早点了结了生命,到阴间去找刘连长团聚。
46.秀琴在庆生走后的日子里是舒展而又愁肠的。庆生工作的第一个月里,就寄回了40元钱,信里告诉她说给儿子买点糖果,给秀琴买一件新衣。秀琴一一应承,但却是把钱存起来一分未动。在家养一个孩子,没有了其它的负担,在她来说就叫“喝稀饭”,“小轻松”。只是那三四百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却叫她心如火燎,如荼如焚。
半年后,村子里起了一股流言,说庆生远走高原,是母亲在那里又给找上了对象,说庆生毕竟是城里人,现在城里的插青个个都走了,有的扔下了在农村的娶下的老婆,有的不要了下乡时的相好甚或恋人。庆生也会变心的,就跟秀琴家里答应了又变卦一样,说不定在外又已经找上了一个城里的姑娘。
秀琴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她那么坚定地相信着庆生,相信着她选定的丈夫。她凭的是直觉,她的直觉往往是判断事情的依据。庆生的信,几乎是一月一封,一写三大篇。信中充满着对秀琴的眷恋思念之情,以及在阳坝村里的若干回忆,从她那里了解到的老队长刘高成,黑塔排长革新,以及胡宪娃等人的情况。偶尔也提及到秦光明,秀琴知道他提到他是极不情愿的,那段屈辱的生活给他留下永生的心悸!秀琴知道,庆生是个苦苗苗,他没有城里那些学生的“洋气”,他对她是一颗真挚的心,他们牢不可破的爱情是扎根在那座茅草屋子里的,是扎根在七、八年的农耕生活和相互支持中的,她心稳如磐。
然而,一年的日子眼看就要过去,庆生还说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家,不便接她母子来高原。
真实情况也就是如此,凌芬恢复工作后,一直住着学校分给的半间单身宿舍,仅能安下一张床和一个备课桌。庆生去西海后竟也教书,虽是所中等师范学校但由于他是年轻教员,又只能跟另一年青教师同住一屋。故而无法建立起一个像样的家。但庆生随时准备着,一旦有了条件,就要把妻儿接来。
这期间,秀琴在村里遭遇到一次不小的打击。
深秋的夜天黑得早,不到晚上八点秀琴母子已经就寝了。过了一会,隐约听到有人轻轻的敲门声,秀琴屏住气仔细听却没有了。正在睡意朦胧时窗户上却明明响起一个小声音:
“秀琴嫂子,你把门开下,我有事找你!”
“你是谁?这么晚了,我们睡下了!”
“我,胡三,真有事,请开门说话。”
秀琴看一眼小小闹钟,才不到九点,真是还早,就穿衣起来,拉亮了灯,开门让坐。
胡三,外号“胡汉三”,是胡宪娃的三弟,就是那个接过庆生出纳的中学生。人长得不懒,一口白牙,说话一说一笑,跟村里妇女称姐叫嫂,二十七八岁尚未娶妻,不算光棍。但听说在其它村已有说媒,每每不成,倒有许多的不清不楚,听说还把一名女子领出半月,惹得女子家里人上门找人,双方骂了一仗,差点打了起来。
夜里来访,胡三安什么心?秀琴心里已有了些不安,但由于本村乡邻,又是村上干部不好得罪,还是开门接待。胡三坐下后并不就说事情,秀琴也只好端来一杯开水,胡三赶紧上前抓住秀琴的手接过水杯,一连声“谢谢嫂子!”过一会秀琴见仍没说个正经话,就说没事了你就回吧。胡三见主人已下逐客令,忙着站起身说:
“庆生哥哥不在,怕嫂子孤单想来陪你说说话。嫂子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包在我胡三身上!”
说着话竟将身体靠向秀琴,秀琴转过身欲开门送客冷不防被胡三从身后一把抱住。
“好嫂子,让我亲亲。空着也是空着,拨萝卜眼在,给兄弟一回吧!”
胡三急促而又亲切地给秀琴说着,不停用嘴想往脸上贴,秀琴被胡三紧紧抱住不得脱身,情急中一弓身朝着胡三的腿就是一脚。大约是秀琴的鞋是钉过铁掌后跟的,也是胡三还穿着单裤,小腿杆猛被鞋后跟踢着,哎呀一声,松开了紧紧抱着的温热肉体的手。
“放你妈的屁!你妈正守着空房,正好回去给你妈拔萝卜!跟老子耍流氓,没门!”
胡三原想着一般女人家,一旦被男人抱住,反抗的力气就没有了,甚至有的女人还巴不得你找上门来呢!没想到庆生这个女人还这么厉害,只好忍住腿疼跨出门去,慌忙丢下一句回头话:
“你凶!咱往后走着瞧!”
胡三逃走后,秀琴一身冷汗,她也没想到情急之下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脚解决。又想假若自己真被凌辱那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庆生?这狗日的是故意想要我的好看欺负咱,还是受谁指使想坏我名声?,还不知这流氓又将怎样纠缠?秀琴想着想着,便对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暗自流下几滴眼泪,睡也睡不着了,就又想起庆生,有庆生在,她就不怕谁来欺负,庆生这一远走他乡,丢下她母子俩个孤苦伶仃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啊!思来想去没个头绪,秀琴只在心里狠狠地说:
“就是拼了命,也不能对不起庆生,胡三再敢来,老子用菜刀剁他!”
秀琴一生中只真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庆生。她守身如玉,固守贞洁,就是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她仍然只把身心交给一个人,那还是庆生。在这点上,她从未负过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