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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色记忆

11.一九六六年秋,阳坝村的社教工作队刚一撤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中学里的红卫兵来到村里,所有门庭上的雕饰都作为四旧被打掉了,墙上贴上了满篇的标语和揭露走资派的大字报。少数的工作队员被红卫兵捉回村里批斗,因为他们在村子社教时违反纪律,跟姑娘和女人睡觉,一个工作队员干脆把看上的姑娘领跑失踪了。

贺庆生已是中学生了。刚上初中二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中部的大学生被派到初中部当辅导员,宣传队;老师们不少已被大字报揭露为“封资修”的代言人,有的被停职接受反省,有的被学生管制批斗,校长,教务主任更不幸免,被挂牌游街,与县长县委书记们成一串黑头黑脸的“黑帮”被押在汽车上,推到舞台上。

六七年春季后就没学上了,全校“停课闹革命”,“斗、批、改”一浪高过一浪,“红卫兵”大中学生已经是中国的栋梁,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一时间把中国变成了红色海洋。他们串联起全国的造反派,先夺了单位走资派的权,让他们靠边站,又夺了省、市、县委的权,还要夺了军队的武器,向对立派架起机关枪,开去了装甲车,一时间,武汉工总司、四川“八?一八”,上海工总司,北航红旗全国联动,掀起了全国规模的夺权运动。

机关瘫痪了,政府停转了,县委摘牌了,工厂停产了……

只有红色运动的指挥中心,还在掀起一个又一个的红色浪潮,似乎要将全中国冲个洪水滔天,冲个乾坤倒转……

只是太阳照晒雨照下,农民依然种着庄稼。

……

庆生在懵懂中参加,在沉默中思考。

他突然感到:自己罪恶的父亲是共同的敌人,继父是帮凶,自己是“黑五类”“黑七类”。他无颜面对红色运动。同学们去了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他不能去。他想加入红卫兵,但红卫兵只要“红五类”。他给班里红卫兵的头头说,父亲、舅舅是国民党,但外爷和大伯是共产党。但是,他仍然还是没有被接纳加入红卫兵。直到多少年后,在箱底翻出的“红卫兵”袖章和毛主席像章,他仍然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崇拜和向往。

庆生长得太像母亲了,妈妈也说他长得不像父亲。一双大眼睛明亮神气,略厚的嘴唇配着一张似方似圆的脸,显得自然而庄重。十五六岁,已经长到了近1.7米,只是身材单薄,显得有点瘦弱。在学校的文化大革命中,眼看着人家当红卫兵自己当不上,看着小舅儿子去北京天安门被毛主席接见自己想都别想,看着同学们去北京串联自己不能去,庆生内心便对自己的出身充满了仇恨。社会上风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想,那我算什么呢?外爷是共产党,大伯也是共产党,但大舅是国民党,父亲是右派,听说右派比国民党还坏,属于“地富反坏右”一类,加上走资派,牛鬼蛇神,叫“黑七类”,与“红五类”泾渭不可混。也偶尔听妈妈说父亲的点滴,什么一边教书一边供自己上学呀,什么信奉拿破仑呀,什么西北视察呀,高原奋斗呀,什么在奶奶坟前哭三声笑三声呀,什么跟大舅大姨谈得来呀等等。小学毕业时他还不清楚爸爸是什么人,光听说已经死了。上中学后才逐步弄清楚了一些真实。尤其是见妈妈偶尔看一封信时流泪,就在一次妈妈不在家时偷偷翻出了压在箱底的那封信,看后方知自己是右派的后代。从此,一种忧郁的神情便逐渐占据了性格,就像一块红着的烙铁搁在了心上。

妹妹红艳是小学生中的高年级,也卷入了运动,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却也变得风风火火,一身凌然之气,自己组织成立了“红小兵”战斗队,破“四旧”立“四新”风光地回村闹革命,也着实让人们吃了一惊:秦家的幺女还真不简单!

这个毛丫头在不经意的两三年突然长大了,红红的鹅蛋脸,恰到好处的眉眼,嘴角略有点上翘,显示出了一种倔强和顽皮。学习自如而且成绩优异,就在班里成了老师和同学们心中的“白雪公主”,由然地产生了很强的号召力,而且变化的大胆泼辣。她唯一心里存念着的,不时想念的还是朝夕相处的,护着她、爱着她的庆生哥哥。想着庆生哥哥雨天给她斗篷自己挨雨淋,想着庆生哥哥冬天给她揉冻脚,夏天背着她过小河,想着他们红军捉土匪夜里爬在红薯地里,想着一块的两小无猜和分享的愉悦。在她心中,这个哥哥除了神情总是有些忧郁之外,什么都好,人诚实,长得也好,性格好,学习好。总之心中的他是亲哥哥,好哥哥。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而来,学校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大串联,受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的八次大接见,全国变成了红海洋,中学贴满了揭批学校走资派的大字报,学校李中华校长,教务处刘培周主任都挂起了铁丝绳吊起的黑牌子。庆生看到校长主任低头弯腰被批斗,汗珠嘀嘀嗒嗒往下来流,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就悄悄溜了出来。他想找宋佳说说自己的苦闷,他想找到一条可以自己走的路。虽然不是红卫兵,但还是要革命的啊。

宋佳和庆生是同班同学,宋佳爸爸是县委组织部长,文革开始时是由东北调来,正好少了被批斗的理由。宋佳家租住的房子与庆生舅舅家房挨房。那天,庆生在房后池塘里钓鱼,池塘里碧水清清,水草中鱼儿荡起涟漪。庆生却被手里拿着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吸引,进入了保尔与冬妮亚恋爱的情节。忽然感到脖子痒痒,正回头时却见身后坡边的宋佳笑吟吟地说:

“庆生你好自在,看什么那么入迷?”

庆生生怕宋佳看到她此刻的内心,说我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点入迷。宋佳说我看见了,你是看保尔和那个叫冬妮亚女孩子谈恋爱吧!说着自己的脸红在了阳光里,庆生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想起那次参观地主庄园,借来舅舅的裤子长出五寸眼看着同学马上要走,正情急时宋佳拿来针线把长出部分窝进去用针线缝好,然后俩人赶着上了汽车。在车上,他们手拉着手,防止站立不稳,一股电流便传遍全身。从此后庆生就对宋佳更加好感起来,心里有事就想跟宋佳说说。

后来,庆生在宋佳等同学支持下,成立了中学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大多数学生都是县里干部们的子女。庆生被推任副队长,妹妹红艳也跟着当了跑龙套的小队员。宣传队多次的深入到十几里外的工厂和农村演出宣传,他们的节目充满了激情和火热,《毛主席的光辉》《西藏农奴把身翻》、《逛新城》等剧目得到工人和贫下中农们的高度称赞。贺庆生才从文艺宣传中找到了自己的作用,也越来越显示出了组织才能。在一次近百人的同学面前,他竟然做了一次演讲《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运用毛泽东思想分析了运动对学生思想的影响和应该对祖国未来承担的责任,明显影响了一批学生,也使宋佳更对他有了些另眼相看。

但在庆生心里,宋佳就是冬妮娅,爸爸是林务官,他们中间始终隔着层次。

那天他和宋佳坐在江边草地上说话,庆生忽然看见一缕夕阳映照出一幅漂亮的倩影:宋佳有点宽大的黄军装恰到好处地套在身上,齐耳短发下一圈金色轮廓的长圆脸,扑闪闪的睫毛半开的嘴,半边脸上明显的小酒窝。他又想起那天钓鱼时见到的情形,突然心里一阵紧张!他好想把宋佳亲一下,他看见宋佳好像有些期待的眼神,自己却坐着一动没动,只是深深的把宋佳又看了一眼,他想把这一刻记在心里。

没想到妹妹红艳悄悄从哪钻了出来,一脸的红霞和不高兴,庆生却没反应,就跟红艳说我们一起回吧,三个人在落日的余辉中一个拉着一个爬上汉江江堤走回家去。

……

后来,中学毕业了,正当该上学的时候,却一个个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毛主席一挥手,百万知青赴东北、奔延安、到云南、去青海,哪里艰苦那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庆生下乡了,宋佳也下乡了。庆生是返乡,回到了阳坝;宋佳是插队,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山村。但一年后宋佳招了工,而庆生却下乡五年,差点就扎根农村了。

再见面时,已是十多年后,一对朦胧初恋的同学见面还脸红,但相互仍是深深怀念。

12.庆生大姨凌茹,系一城市贫民,这个时候已经四十大几了,长得也算秀气,特点是两眼有些虎气,有时就有了点杀气,加上说狠话骂人时牙关一咬眼睛一瞪,不熟悉的人真就有些害怕发怵。其实呐,大姨是个顶好的人,俗话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外表看是天不怕地不怕,六七年时就说“我看林彪是个奸贼”,庆生听到后都为她害怕。那次凌茹骂自己亲生女儿:“小心我把你粹×剜了!”吓得十四五岁的女儿惠惠哭不敢哭跑不敢跑。庆生脸都发红,从此对这个大姨就有了些怕。可大姨待庆生很真,那时最缺的是吃饭,庆生去了鑫州大姨家哪怕再晚再没钱也要拉着他去赊个两毛钱的肉夹馍看着他吃完。姨说“庆生娃,你爸那时候跟我可好,我俩谝得到一块,投缘。你爸那年闹学运被关进号子,还是我送了四十天的饭,后来才把他保释出来。你爸跟我像亲姊妹一样。”庆生就越是敬畏起这个姨妈,后来从妈妈嘴里才慢慢知道了大姨更多的故事。

大姨十岁时就失去父亲,在家里是大女儿,必须靠着她干很多的零碎活,庆生外婆苦,大姨也苦,除了一些家务外还要带自己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充当了半个母亲角色,也就逐步地养成了刚强的个性。后来自己做主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四川人,姓刘,生下一男孩起名界生,说是在川陕交界的那个地方生的。刘连长对凌茹百依百顺,只是常年奉调奔波,曾编入国民党第五战区在山东打日本,抗战胜利后升任营长,却在48年的国共战场上被共产党军队击毙。凌茹抹了一把眼泪,拖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界生,在鑫州城里打帮工、做小工,当老妈子佣人,49年解放后被定为“城市贫民”。后来又嫁给了一砖瓦厂工人王宽林,两口子打打闹闹,又生一女孩叫王惠,儿子刘界生改名赵界生。

凌茹处事干脆利落,干识几个字,但说话牙咯峥峥掷地有声,加上又是工人家属,就被东关街道办任命成莫家巷小街办主任,凌茹风风火火,把一个小街道治理的顺顺当当。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凌茹就产生了一种天然激情,她说无产阶级就是要当彻底的革命派,我什么都没有,要向欺压她的那些当权派斗争夺权。她串通了十来个街道男女,去到鑫州大学红卫兵总部联络取经,得到了鼎力支持,回去就扯块红布黄布赶制出一面大旗:“鑫州市东关东方红革命造反临时指挥部”,大家就拥护她当了主任。没多久她就夺了东关办的权,联合了大中学校的几支红卫兵组织,大举造反,揪出了市上的走资派康文西,挂黑板抹黑脸搞批斗,风起云涌。后来凌茹被造反派推举为鑫州市革命造反总部常委,专门负责各基层群众组织的联络和对外联络工作。凌茹威严且热心,学生们尊称她为“凌妈妈”。

不久,北京大学聂元梓派了一位女将来北大鑫州分校策动革命,武汉、成都工总司、新学联总部也都联络起来,组建了鑫州办事处。因在“革”与“保”上,各路的革命造反派们很快形成了以“统派革命造反总指挥部”和“联派革命造反总指挥部”为两大派的造反阵营,为抢夺武器,抢夺走资派,架起高音大喇叭,统派占据了鑫州一中,联派占据了鑫州四中,还在天主教堂顶上架起大喇叭,你方唱罢我方唱,相互谩骂攻击。一时间鑫州府上下乱哄哄,各县人武部被抢,市军分区被冲击,子弟兵不愿向人民开枪,造反派正好利用了这个机会有计划地抢劫人武部。遂即武斗起来了,统派炸毁了鑫州运输公司大楼,炸毁了市中心几百年的钟鼓楼烧掉了南大街,造成几百人伤亡的武斗惨剧。联派指挥部退守江南周南县,扼守住通车一年的江汉大桥,也策划了几个小的聚歼行动,拔了鱼渡统派据点,消灭了集川镇上的统派窝子,这一仗捉到统派学生领袖几人,双方打死数十人横尸郊野。于是形成了以鑫州府为统派控制和周南县由联派控制的划江而治格局。

后来,大乱终于大治那些武斗分子最终受到历史惩罚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几十年后,庆生与已经年老体衰、病重待毙的大姨凌茹谈起当年,说大姨你那时当统派幸亏没抓人杀人,幸亏那次跟您辩论时也没把我抓了,否则我今天不定还见不上您呐。大姨在病床上露出微笑,说你个联新娃娃,我当时不是想着你父亲走得早,真想把你抓起来。那今天也就没你这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了!事后庆生分析,老大姨后来再未发展到大红大紫的造反程度,一是与大姨毕竟出身善良,一生贫穷,文化不高有关;二是她那个国民党丈夫的身份,又是压在心上的一块烙饼,也担心着别人抖搂出来;三是一双儿女吃喝穿戴上学念书总要拿出很大一块精力。庆生那时想:大姨如念点书,或是解放前当个共产党,说不定还是个贺子珍呢!

13.云峰在姐姐搬出家门之后,心里就老是有一种负疚,一想到自己和凌芬多年的知己姐弟相处和姐姐的温柔大度,心里就感到对不起姐姐,不该把姐姐推出家门。更没想到的是把姐姐又推向了火坑,推向了苦难的深渊。看到姐姐与光明的矛盾他也劝过,但他不明白事情的发展怎么总是越来越不顺当。

云峰还有一点自责:他的确曾担心姐姐如果不再嫁人离家,恐怕要跟他分父亲留下的一点家产。他们家由于父母守着了几亩地和两间街面小杂铺,土改时被划为“小土地出租”,又常常被叫着“小地主”。解放后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好在由于烈士父亲的招牌,政府给年迈母亲每年有些补助,自己教书拿着三十几块钱的工资,日子总的看在街坊邻居眼里还是相当可以的。但是他还的确有点怕姐姐分了他的家产,因为姐姐住的一间房子是她回来后收拾维修过的,如果她占住久了,将来也怕不好说。舅母也不时在耳边吹风,所以他就加大了劝说姐姐跟秦光明成婚的力度,从主观和客观来说他也没感到有错,但后来姐姐的状况倒是引发了他心里的负疚。

小舅云峰又是一个比较风流倜傥的人,旧社会在洋州上了高中、师范,解放后即当了小学教员,到了六十年代初,因教学有水平,业余打篮球好被上司喜欢,就调到了鑫州市第八中学教书。逐渐地就有了一些派头,背分头,高鼻梁,一米八五的个头,在运动场上出风头,在女教师和一些大龄的女学生心目中都有爱慕和神往。一位很有风韵的女教师程茜,也是教中学数学。她是正牌大学生,但经常在备课时遇到不解之题就去找到云峰,云峰也不推辞,尽其所能一一解答。没想到一个解放前的中师生竟然比这个解放后的大学生还行,一些方程式在他手里就不费吹灰之力的解了出来。程茜心存感激,更加爱惜有加。但程茜的爱人是八中的校长,一位个头不高但是很威仪的人,平常少言寡语,一双眼睛流露的是机敏和睿智,把学校管理得还是有条不紊的。他最大的不放心是自己差不多比妻子矮一头还多,虽不似武大郎那么粗壮反而细挑得有点惜弱,但妻子却是显得丰满俊俏,被学校的人们有些侧目和窃窃私语。妻子有意无意地说起云峰,和越来越多地往云峰那里跑去,让他心里更细的留意,眼睛更密地注视着这一切。

文革开始后校长便有了更多的担心。

14.母亲凌芬这个时候风华已逝,四十岁的人虽明显苍老,已是农村人说的人老珠黄的岁月了。但是凌芬依然青丝如旧,还保持了些许知识人的矜持和模样,温文尔雅,一口白牙,对谁都一样好,和谁也不结气,村里人当面都一口一句“芬嫂”,还没有听到过几许背耳之言。总之,她已经融入这块地方了,已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了。她最大的希望是生活平静儿女健康,最大的向往是能吃饱肚子。

但生活中的屈辱却像影子老是跟着她。那天凌芬走在房后的水渠上,五六个七八上十岁的小孩在水渠洗澡,一见凌芬就齐声喊叫:

“秦光明赵凌芬,王八占了妖精的坑”!

一个大些的孩子精身光屁股四仰八叉地横睡在堤坎上有意挡住凌芬去路,小牛牛翘翘地向着天空不肯让道。凌芬知道孩子们无恶意肯定是大人教的,便忍着屈辱弯下身子给光屁股小孩说“婶子不怪你们也不打你们,等你长大了婶子给你说个好媳妇!”说的一伙小孩子服帖起来,向凌芬投来羞赧的眼光。

这样的情形有时就让凌芬心头发悸欲忍不能。

凌芬上坡割柴草,回家扒锅灶,干活不偷懒,对村民谦和热心,大的称婶叫叔小的亲切自然,村子里只要有人找到她帮点些小的忙她都尽心尽力,对光明的一双子女视如己出,对光明的父母姊妹大度亲柔。几年下来,村民们终于认可了她。其实村民们是最实际的,他们最会看人,他们靠感觉认人,他们尊重瞧得起他们的人。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庆生,凌芬就是苦死也不会走出这个村子,就是冤死累死也不会走出秦光明家门一步的。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性格中有倔强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善良和逆来顺受。

文革时候,好像社会就只有了两大阵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人与人的关系净化到壁垒分明,认阶级不认亲。中国几千年的家族文化被连根拔起,被打了个稀里哗啦!

阳坝村人心的变化从社教就开始了。

虽然“四不清”被赶上“楼”,被批斗“喂蚊子”,但最后还是“下楼”了。特别是解放军工作队员待人真诚,那位姓李的工作队干部是部队的营教导员,很有政策水平,既依靠贫下中农,但对地富子女也还是苦口婆心,几次吧凌芬叫去问她的经历,要她跟地富家庭划清界限,帮助秦光明改过,好好劳动;说你们是地富子女,是可以改造和争取的一代。凌芬很多的委屈说不出口,她想说父亲是烈士,可丈夫却是右派,她想说自己也为革命出过一份力,可是她又被下放了。几次欲说却缄口无言,都是以泪洗面。李工作队好言相劝,似乎从未另眼相看,这才让人感到了一点人世间的温暖。

文革开始后,原本就已不太平静的村子开始躁动了,特别是秦光明女儿红艳带着一帮红小兵回村造反,砸了好几家门头的雕饰,显露出一派风光后,村子的几个老大不小的后生也不安生起来,有个佃中农(即下中农)出身、上过几年小学的叫胡宪娃的老小伙子,就纠集了村里三五个不好生干农活的青年男子,开始造反。他们先是冲进村大队部,要揪斗大队支部书记焦永勤,但因为声势太小,没开得起会,就又杀回到了所在的生产队阳坝成立贫下中农协会,夺了阳坝队队长刘高成的权,后来胡宪娃又当上了队革命领导小组组长。为了显示工作成绩,胡宪娃就开始收集整理阳坝村阶级斗争的历史资料,清理斗争对象和问题,要彻底揭开阳坝阶级斗争的盖子,把一批阶级敌人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秦光明又一次被揪斗了,揪斗他的罪状一是搞资本主义复辟、投机倒把;二是窝藏右派分子的女人,臭气相通。秦光明还有点肉头劲,叫低头就低头,你喊“打倒秦光明”,他也跟着喊“打倒秦光明”!但就是不承认复辟资本主义,窝藏右派女人。批斗多少次后,也就没多少新料了。

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一天,胡宪娃在一次新的批斗大会上爆料:秦光明与右派分子老婆赵凌芬早有勾结,合谋设计害死了秦的老婆,然后结婚,回农村后反攻倒算,搞投机倒把,打击贫下中农,这正是阶级敌人相互勾结,试图复辟资本主义、破坏社会主义的铁证。

这一爆料在阳坝村子炸了锅:没想到一个表面和善的女人竟如此恶毒,竟敢谋害杀人;没想到阶级斗争如此复杂,怪不得秦光明女儿红艳还想混入革命队伍,打砸我们贫下中农。人心乱了,说啥的都有,一时间,凌芬出门总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原先很好的相识,一见就低头,假装没看见。

终于有一天,胡宪娃以革命领导小组的名义把凌芬和秦光明一起押进会场。三大间装粮食的库房早已空了,屋子里坐满了男女老少,烟雾缭绕浑浊一片。凌芬两口子一进屋,胡宪娃立即带头高呼口号:

“打倒复辟资本主义的地富反坏秦光明!”

“坚决揪出右派女人赵凌芬!”

人群中一片杂乱的嗡嗡声,口号声并不响亮。

接着胡宪娃当众宣布了秦光明投机倒把不在农村好好干活,梦想复辟资本主义,过富农生活的事实。秦光明此时已规矩多了,低头认错说他为了生活,的确跑到山里贩过核桃板栗,这就是投机倒把,这就是资本主义。可是当胡宪娃宣布他勾结凌芬谋害前妻时,秦光明却说啥都不承认,他想着自己虽然对前妻有愧对之处,但他的确没有谋害过啊,更何况如果承认了那就等于把凌芬也害死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承认。胡宪娃一伙子人呼了半天口号,拍打着秦光明的头,但他还是不认。胡宪娃无奈只好向凌芬逼供,一阵乱哄哄的口号声中,凌芬已经神经快崩溃了,一听呼喊口号就全身发冷,心头发颤,她绝没想到自己十多年后竟然又落到与丈夫贺文雍一样的下场,绝没想到她也会被揪斗到生产队的批斗舞台上。

但当着胡宪娃宣布了她与秦光明勾结杀害前妻的事时,她的心反而不颤抖了,因为她压根儿就没这个事实,她怎么会违心承认呢!这样的批斗会,她在五七年反右运动中也已见识过了。乱哄哄的秩序,胡宪娃毫无依据的胡咋呼,反倒使凌芳充满了气愤和豁出来的心情。这时的屈辱已经麻木,而激愤之感冲上脑门,平时温顺的凌芬一反常态,对着胡宪娃大声说道:

“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实事求是党的原则,你说我勾结秦光明害死他前妻,有何证据?这么天大的事你无凭无据冤枉人,你就是没有执行党的政策!”

胡宪娃一时语塞,他本来想以大批斗的方式先吓唬住凌芬,然后再逐个突破口供,虽然他手里没有证据,但他分析秦光明肯定是与凌芬合谋的。被凌芳这么一反驳,胡宪娃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口里支吾着无言以对。正好夜幕降临,屋子里已经黑了下来,人们看不清啥了,只是眼看着无法收场,胡宪娃又喊起了口号:

“坚决打倒右派女人的嚣张气焰!”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然而人群中的呼声分明稀稀拉拉了许多,好像有一半多的人都把头耸拉了下来。也许是凌芬的善良让他们根本就无法相信有这等事,胡宪娃又说不出个事实,大家的情绪无法燃烧起来。也许是胡宪娃的权威还没有达到让所有群众一呼百应的程度,总之这个批斗会的热烈程度远未达到胡宪娃的预想。还是刘高成老队长说天黑了算了吧。于是批斗会只好草草收场。往回走的路上,几个原来气势汹汹的民兵也不再押解凌芬,他们只顾自己走了。

一回到家,凌芬头疼欲裂,心脏剧烈跳动,大汗淋淋,明显出现虚脱状。秦光明一见极为紧张,赶紧喂水擦汗,又让女儿马上烧了些姜汤给凌芬喝下。凌芬这才缓过气来,已是泪流簌簌,接着捶胸顿足:我是前世造了啥孽啊?让人丢人显眼!我还怎么去见村上的人,怎么去见母亲和兄弟姐妹啊?不如死了算了!秦光明又忙着好言相劝,说是我拖累了你,我不该拖累你,我该死我该死啊!光明也流出了几滴泪水,凌芬见状,心又软了下来,就在光明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15.云峰在市八中教书本来很顺利的,课教得好不说,学校对外的篮球比赛更少不了他,程茜是云峰赛场上最卖力的啦啦队,每到云峰比赛,程茜总是领着几个学校里的女教师和一伙男女学生们,早早等候。云峰在球场穿梭,一个个漂亮的过蓝动作和远距离侧投球,把程茜看得如痴如醉,大声呼喊加油,一把把为险球捏汗,云峰看见更是浑身来劲。一场球赛结束,云峰光着膀子提着衣服刚走进宿舍,程茜笑咪咪地推门而入。

“你真棒!”

“没你的啦啦队加油,我发挥不到这么好,真谢谢你啦!”

云峰向程茜投去深情的一瞥,与程茜目光正好撞上,程茜脸红了,说快脱下湿透的背心吧,我给你洗了。说着就伸手给云峰往下脱背心,没想到云峰却突然一下子抱住了程茜,程茜没感到突然,其实她好像知道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也紧紧把云峰抱住,没过一会,两张热切的嘴唇咬在了一起。云峰扒下背心,顺势将程茜抱起放在床上,复又是一阵香甜的吸吻,正要深入进行时,程茜突然打住,推开云峰说:“不行,今天老陈在!”一句话熄灭了云峰此刻的激情。说:那要等到啥时?程茜揪了一把云峰的鼻子,“下个月吧。”

幸亏程茜的清醒,她刚进屋,当校长的老公那双锐利的眼光就发现了她脸上容光的异常,校长问:

“今天有喜事?”

程茜一惊,完了立即回答:

“是啊,班里数学比赛今天全校第一,我高兴。”

“还有啥高兴地吗?”陈校长再问。

“有啊,那是以后,肯定还有很多高兴的事!”

两口子有点唇枪舌剑,校长严肃敏睿,明察秋毫,有种天然的戒备。程茜冰雪聪明,绝无破绽,总是风雨不漏。程茜洗了把脸,就走进灶房,天黑多时了,他们还都没吃晚饭。

夏日火热的季节里,自那日云峰程茜各自亮出暧昧,深入接触后,感情就起了变化,但迫于学校的环境和校长的威严,只是在炎热的夏天里保持了逐日上升的温度,却始终没有达到燃点。暑假期间,云峰邀了程茜一起去了姐姐凌芬家,凌芬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做了红薯米饭鸡蛋汤,虽显窘迫,但云峰也却知道来之不易。临走时,云峰给了姐姐30元钱,告诉凌芬一定要保重自己,凌芬眼泪盈眶,但是坚决不收弟弟的钱,说你一大家子的人,手头紧张,我日子能过,你把钱拿回去给妈买点好吃的吧,妈老了,需要我们多操心。临了悄悄告诉弟弟:你可千万注意和小程的关系,小心惹麻烦!弟弟云峰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说。

十月末的一个星期六,秋高气爽,晚上八点多,夜幕已降临,月亮刚从东天升起。云峰已经有好几次周末没回家了,他在想着心事。家里的媳妇是明媒正娶的,贤惠且漂亮,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但就是与婆婆关系紧张,幸得婆婆是个极能吃苦极能忍让的老人,就这样也还常常为孩子、为琐事产生矛盾。见不上便罢,一旦云峰见了就要责备妻子,甚至动手打了妻子,妻子无业,既得经管小孩,又要伺候老人,一肚子委屈没处诉,还遭男人斥责打骂,窝着一肚子火,两口子差点闹到离婚的地步,只是为了孩子,为了脸面还凑合着过。云峰后来遇上了知识女性程茜,才觉找到了知音,比起不识字的老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峰悔恨当初的封建婚姻,说媒人只让他们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十来岁的人婚就这么定了,以后才知门缝里看的是姐姐,后来娶的却是妹妹,心里还感到没吃亏时,才发现没有文化的妹妹也不是个好妹妹,但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只好如此。

云峰思前想后,理不出个头绪。看了会书刚刚迷糊,忽然听到窗户有轻轻的敲击声,立即一咕噜起床,并立即知道了是程茜来了。

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进门来,一团温热的肉体迅速粘在了一起,两片嘴唇毫不犹豫地紧紧亲吻着。过了一会,程茜腾出嘴说:

“老陈开会去了,我想你!”

这一夜的翻云覆雨,激荡起两个渴求的灵魂赤裸裸地疯狂进入,像大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又似夏日的惊雷,轰隆隆由远及近,好像经历了几千年的冲刷,礁石历经惊涛骇浪卧于海中,黄沙被海水细细地吻舔。

海浪终于落潮,两个紧紧缠绕的肉体终于分开,仿佛身上的水分已被吸干,只剩下两具干尸……

再严密再好的墙也会漏水。风传有了,新闻多了,云峰和程茜不得已开始了离婚运作,云峰这头当然不说,程茜那边却遇到了顽强抵抗,陈校长坚决不离,并威胁说要不惜脸面发动校教职工揭发批斗赵云峰,坚决开除!校长的举措遏制了一对情人关系的深度发展,也制止了云峰与妻子的离婚进程。而且随之而来的是把云峰调离到小学部任教,理由是他才是中师毕业,教中学是勉为其难。这且事小,更要紧的是程茜从此被校长招来的小保姆牢牢监视,校长表示如要离婚,便将把她和云峰告上法庭,诉云峰破坏家庭罪。无奈之下,程茜与云峰接触日渐稀少,甚至连通信也受到控制,也变得日渐淡漠。云峰吃不下这口气,就申请辞职,未等批复下来,便自行回乡了。

这是一九六八年年末的事。恰是由于没有上级批复自行辞职,才使得十多年以后的八十年代初,平反冤假错案中云峰得到申诉,并恢复公职办理退休,也算是一例当代婚外恋的好结局了。

16.同一个时代,贺湾村在北京的一支根脉,贺亚新一家亦惨遭变故,立门之柱轰然倒下。

贺庆生的同堂叔辈贺亚新因为解放前在上海求学中曾一度与一位女子有一面之交,这位女子后来已是一位呼风唤雨,倾国倾城的女领袖人物。皆因亚新后来在京师教学生涯中有一句关于这位女子的狂言:

“我曾观之,尔非等闲之辈。或飞黄腾达,或祸国殃民!”

文革中不料这句国文教授曾经的自评之语被学生揭露,接着就是上纲上线,被列为师大现行反革命惨遭批斗,这个“立柱”(乳名)终于不支,在一个深夜里静悄悄地投湖而死。于是这桩事非便化作一缕青烟散去。贺亚新了却了尘缘,却把一个家庭的责任无情地甩给了三个儿女,因为此时的他的夫人也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时间。

新的一代,与共和国同龄的人,差不多都遭受过坎坷和创伤。这是一代执着、敬业、守成的一代,他们担负着承上启下的责任,因而也就承担起了不同于前人的苦难和哀伤。

贺亚新二女贺玲,生于一九五O年,前头还有一个老大,也是姐姐,是父亲前妻留下的,早已成婚成家,拖儿带女一大家子,在京一家研究机构工作,很少回家。父亲死后,家里一应大小事都是母亲和姐姐贺玲安排交办。父亲的去世让一家人顿时失去了依靠,贺玲不仅要照顾年老体弱的母亲,还要带好弟弟妹妹;逐渐锻炼出了一套立说立办,雷厉风行的治家本领。那年毛主席一声令下,老三届贺玲就背上黄背包,随着整整一火车的知青,去到了有人想往有人愁的“北大荒”。

弟弟贺晋,十四岁上初一就遇上文化大革命。却因家境不好,父亲自杀,不敢也不愿去参加运动,就当“逍遥派”。姐姐走后第二年,也就报名去了陕北插队,后来终于回城居家,虽则父亲冤案平反,但因自己荒芜学业,没有文凭,只好在父亲所在学院打临工烧锅炉。

小妹贺英生于大跃进年代,姐姐哥哥先后下乡时母亲就只好留下最小的女儿一直陪伴。因为姐姐哥哥大了不能在城里吃闲饭必须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母亲懂这个理,支持着两个儿女先后离京,拖着病弱之躯与小女为伴。贺英后来考了个大专,随后便与哥哥陕北时代的好友郭鹏结婚,落户广东番禺,在镇中学作了一名教师,八十年代后进入香港华人投资兴建的禺东中学任教,一生都在追补学业,终于在下一个世纪里拿到了硕士文凭,这才成为一位年近花甲的中学高级教师。

那一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民下中农再教育”,全中国掀起了百万知青下农村的又一次红色浪潮。中国农村的汪洋,很快将这批红色的种子融入了大海,淹没在了土地和人民之中。一代知青们,却在这荒芜、贫脊、愚昧的大地上演绎着一幕幕的人间悲喜剧,经历了一次炼狱般的洗礼。知青下乡成为了中国社会史、中国青年史上浓重的一页,成为了中国当代知青最多地接触中国最贫困落后的生活、最深地了解中国农民和农村的一次重大实践。一大批知青成为了后来的治党治国治军的领军人物,甚至连中国当代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也都是经历过了那么一个艰难岁月的打磨,从而为其奠定了人民血脉的根基。

这批人,在后来的“回城”运动中几乎一个不剩地走了,但直到今天,也还有极为少数的知青还流落在北大荒,陕北高原以及云贵山区,成为了历史的活化石。不同的境遇和经历,都在这同一个时代走过。辛酸和坎坷对于这一代人,仅仅是少了战争。

贺玲一生都记着爸爸常常说过的古人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然后知生于忧患难与共,而死于安乐也。”

告别年迈母亲,贺玲走上人生苦旅的当日,北京古城墙上,夜里朔风鸣咽。第二天,最后的树叶已经掉光,只剩下些干枯的枝杈,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算起来,贺玲姐弟三人,与贺庆生应是堂姊妹的,虽然庆生曾经听到母亲说起一点,但这时竟然谁也不认识谁。

17.风暴是威严的,有时是毁灭性的,但风暴的中心却常有丝纹不动,毫发无损的地方。大自然的奇特在人类生活中一如既往地反复着他的动人之处。

就在凌芬受批斗不久,公社革委会要修建办公大楼,其实也就是个三层八九个开间的小楼。但由于钱少,就征发了一批地富反坏右五类九种人去搬砖运石。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胡宪娃终于有了出气的借口,他命令赵凌芬也一同去公社集中劳动。凌芬对劳动并不怕,但最怕的是让人看见,每次排着队伍走过街道时她就从不抬头,好在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很少有人十分留意夹在这群杂牌军中的她。

已经是腊月三十了,那天她心里老觉得要出事,眼皮不停地跳,就蹲到厕所里,把还在上学的儿子写给的信拿出来看,那信她已经看过几次了,但儿子说的话滴血啊!儿子说,妈妈难道你眼看着儿子永无翻身之日吗?离开秦光明吧,他带给我们的除了屈辱就是灾难。离开了他,我们母子生活,我的外爷毕竟是地下党员,我们母子洗心革面,也要求得一点光明呀!儿子求你了!

凌芬的心也在滴血,她心地善良,原本想过一个平凡安静的日子,甘愿嫁了一个民办教师秦光明,甘愿吃苦受累,甘愿跟着秦光明回到阳坝村子,烧火做饭,上山割柴,上工干活,手上已是老茧加裂口,精神压迫引发的心绞痛不时折磨自己,几次想到生不如死,想到自己命不好,前后两个男人都挨批挨斗,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巴,家务矛盾常常闹得欲罢不休,欲哭无泪。但为了儿子,为了贺文雍留下的一双儿女,她必须活着。更何况秦光明待她还有体贴,产生冲突后的死皮赖脸一是性格使然,更多是无奈,这点凌芬自己是体会到的。所以她才以一躯弱身尽力维持着整个家庭,把秦光明的儿女视为己出,洗糨缝补一一照顾。特别是看到儿子庆生跟女儿红艳亲同一母时,心中总是充溢了温情。然而儿子已经长大,难道就让他永远劳苦乡下?当她越来越发现儿子柔中带刚的性格和对学习的执着时,就感到儿子像他的爸爸,就想着将来可能有点出息。心里慢慢动了离婚的念头,于是就在一个夜里平静地向秦光明提了出来,然而秦光明除了把她抱得更紧之外,就是永远地不答应。

胡宪娃送凌芬去公社服劳役,加剧了凌芬脱离秦光明的决心,除了对秦光明失望外,她不知道呆在秦家还将有什么不可知的噩运等待她。所以她终于勇敢地走出第一步:先脱离开秦光明家里。后来在几个好心人帮助下,她终于在村子里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偏房暂且安顿住了下来。

到公社劳动已经两个月了,凌芬已经适应了这屈辱却不算十分艰苦的劳动。但今天是腊月三十了,她还想着儿子冷冰冰的年该怎么过的时候,又想起儿子的信,就偷偷在厕所里又看了一遍,然后每次搬砖时多加一块,以弥补蹲厕所欠下的劳动量。凌芬总是这样的女人,老想着对不住别人,宁愿对自己苛刻。她这种传统的意识或许已经渗透到血液中了。而正是这种传统的东西长久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和塑造着中国人的正直善良的品格,甚至它并不会因为文革而中断。

就在这时,公社来人传凌芬,原来是黑塔般的民兵排长革新专程来传凌芬回队去接受批斗,说是要大批大干三百六十五天!凌芬的预感竟然很准,她老觉着今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原来如此!她的心又一次颤抖起来,回去的路上,她想着排长那冲她一笑的鬼脸,更增加了她的害怕!

离家的路越来越近,天越来越黑,凌芬的脚步却越来越重,足有一个小时,她总算走完了大约三公里多点的路。天是黑下来了,冬天的雾气充盈着乡村,弯曲的路像一条白蛇朦朦胧胧。凌芬有点跌撞地回到家时却突然惊呆了:儿子正在家里和排长说着话。排长一下子没了往日的威严,好像把儿子当着小弟弟。儿子说:“妈,幸亏革新叔叔叫我去他们家吃了夜饭。这不,他还给我们拿了米浆馍(陕南糯米做的年糕),说是他妈做的,要让我们也吃点过年的馍。”

排长革新此时只是憨憨地傻笑着,看着凌芬一脸的不解,才说:

“眼看着要过年了,我编了个谎,说是传你回队批斗,是想让你娘俩在家里团个年。这馍是我妈做的,见你们娘俩刚出来,没有多的粮食,这几块米浆馍就过年吃吧。”

凌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看排长冲她诡秘地笑,她还以为又要变了法子批斗呢,却原来人间竟也有好人,竟也有良知和安慰,一时间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只是不断地说:“感谢张家婶子,感谢排长!”排长显得局促不安,悄声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还要去大队办事。明天你们母子一起过个年吧!”说完一阵风走出门,消失在夜幕中。

屋里,凌芬擦干泪水给儿子说:

“记住,天底下还是有好人的,今后不能忘了他们!”

……

这是一九七零年大年三十的事。

屋外,天空墨黑墨黑。茫茫夜空中,远处的天边悠地划过一道流星。

凌芬母子久久地站在田埂上,望着前面排长走过的路,似乎仍在流星照射下显示着微微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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