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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悠悠清江

5.汉江从秦巴山间无数的褶皱中流出,千百条细小涓流汇入,到了周南这个地方,已经生成了“江”的概念。洪水季节,江流汹涌澎湃,摧枯拉朽,把一些沿江的田庄和农舍无情地冲走,江中黄水滚滚,漂流着尚未散架的房梁冲得肿胀的猪牛,甚或还有人坐在漂流着的屋顶呼天抢地地呐喊着救命。

不几天水退了,一江水慢慢变清,就成了一条清江,极像娴静的淑女。

太阳刚刚出来,汉江两岸水雾蒙蒙,沿江绿树与庄稼相映成画;浅山逶迤缠绵,农家中炊烟袅袅;江流似链,缠绕着重重青山。牧童骑着水牛在江洲上吃着青青的草,清悠悠的水中鱼儿穿梭,孩子们在江里游泳抓鱼或戏水。夏天晚上,天气炎热,一群群男女小孩在大人带领下来到江边,男女娃儿们赤身裸体脱光了衣服蹲在水里边,凉爽一下子沁入心扉。大点的娃娃用奶奶的筛子蒙上白布,白布中间挖一拳头大的小洞,并抹上麸皮面,用几块石头压在清亮亮的河水下面,一会儿就可捞出十数条钻进洞中的小鱼,叫“白条子”,晒干就是特好的下酒菜。

这时候,贺庆生已经八岁了,就在江坎小学上学。

庆生妈妈凌芬从青海被下放回到故乡周南县时,老家的房子因多年无人居住,已被五八年的“共产风”刮走,拆了修大队部。舅舅多次交涉找到村里,后来给了120元钱算是补偿。无奈之下,三间瓦房的补偿款舅舅只能领了。凌芬回乡只好住在娘家,好在云峰在外教书,家里房子暂且宽裕住就住吧,姐弟俩从小关系也亲密,姐姐回来弟弟也高兴,就这样暂且安顿。

凌芬外表是典型的淑女形象,较高个头,一头秀发齐耳,五官周正,嘴唇略大略厚。穿一身四个兜兜的蓝制服,显示出清秀的干部模样。此时她才30岁,正是风华岁月。为了不给家人留下一个不顺当的印象,她刚到鑫州府时就烫了头发,恰到好处。回来说是为了经管两个儿女就自愿回家了。那时吃食堂,队里看她有文化就让她当会计,没多久食堂垮了,大锅饭终于吃不起了,也就没再干了。大人们吃两餐稀饭还可以,孩子们却饿得可怜,凌芬只好把积蓄的钱一点点往外拿,给孩子们买点米糠饼子,红薯馍馍填填肚子。

也就是靠着她带回来的一点积蓄,又要给孩子补补,还要给弟媳那边贴点平衡关系,日子紧张不说,还要挂牵着高原的丈夫。凌芬常常暗自流泪,一次抱着儿子庆生,她泪流不止,摸一把儿子的脸,也是泪水连连,母子俩哭成一团。

儿子说:“我没有妈妈,外婆就是妈妈。”

凌芬无言,只是任泪水汹涌如潮。

凌芬大哥赵云松小的时候,他只知道父亲是小杂货铺的主人,见人低三下四,母亲是小脚女人,勤俭持家。一天夜里父亲突然失踪,他和母亲到处打问,一年后才听说父亲跟上红四军走了,但从此杳无音讯。母亲哭了一场又一场,家里五个儿女怎么办?当年,17岁的云松便投奔了阎锡山队伍,他好学上进,人也机敏,被阎锡山的一个老舅子的女儿看上,20岁上结了婚。兼有文化,从排长当到营长,后又考入了黄埔军校。一毕业就升任副团长,后又升任团长,跟阎锡山的步兵旅与日本鬼子在临汾战役中打过一仗,在退守山西过黄河时,夫人不幸落水淹死,给了云松十分沉重的打击。尔后,极度悲痛中的云松心灰意冷,回故乡看望憔悴的母亲,知其被保长欺辱,一怒之下带人将保长打个半死,一条街轰动了,乡邻们才知道赵家出了个大官,不敢惹。后来又娶一姓董女子直到了解放后。十数年来,云松看着国民党一步步衰落共产党一步步壮大,就脱离了国民党正规军调地方在故乡出任了鑫州府警备司令部团参谋长,参加过几次小的“剿共”战斗。

一九四六年前后,赵云松眼见国共两党在日寇投降后定会再起战端,自己得趁着尚还年轻着想未来,便多次称病,也就于深秋季节辞去职务,遂隐藏于巴山深处,逍遥度日。一九四八年,重又潜回鑫州府在一汉剧团谋得剧编一职,从文写作直到解放。他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七八岁时就被他送入戏班从艺,大女儿后来成为了剧团主演,曾因出演《江姐》而风靡市县。二女儿性格泼辣,风风火火,自由恋爱,嫁给了一个军转干部,后来索性下海经商,闯荡了一番事业,这是后话。

那天日暮时分云松兄妹三人又在故乡聚在一起百感交集,散步汉江坐在江堤树林边的人行石阶上,谈到人静夜深。

大哥问起凌芬丈夫目前情况,凌芬顿觉喉咙发紧,强忍眼泪说:“还在劳改农场,听说身体已经垮了。”

小弟云峰主张姐姐前去探望,凌芬长叹一声:

“一想到那里心就发抖,我哪有勇气再踏上那块土地啊!”……

云松家日子也很艰难,那段国民党的历史是早已交代了的,好在抗战胜利,他就脱离了军队,没有跟共产党打内战,身上也没有大的血债,特别是五八年时共产党中央在核查红四军牺牲干部时,核清了父亲赵林堃是中共地下党,被国民党地方武装活埋杀害,中央发了烈士证,毛泽东签字:永垂不朽。他这才次次地心惊胆战,又次次地没有被大的揪斗。云松还不时地记起二弟云儒,自从老蒋把青年军带走后,二弟只给家里寄来一张戴着船型国民党军帽的照片。至此,再无下落。

这时候,他告诉两个弟妹说:

“我看中了文雍,成全了你们夫妇,现在的悲剧我却无法为妹妹分担,惭愧!”

凌芬和弟弟云峰都流出了眼泪说:“不是大哥,我们就没有今天,感谢大哥让我们上学读书,教了我们做人!”

云松摸着妹妹的头:

“坚强起来,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培养成人!”

凌芬默默点头,眼泪还是不止。

6. 云峰比姐姐凌芬小两岁,父亲被抓走失踪时,姐姐虚岁八岁,他六岁,姐弟俩跟母亲相依为命,大哥云松当兵出走,更让他们失去依托。要不是母亲的辛劳和舅舅家的帮助,他们是活不出来的。后来,大哥让他们上学时,姐姐十二岁,他也十岁了,姐弟俩从小相好,一块挖野菜,一块帮妈妈干活,照料小小店铺。一件小衣服姐姐舍不得穿总让弟弟穿,一个麦子馍姐弟俩分着吃。姐姐出嫁给贺文雍时弟弟多舍不得,还是大哥给租来一台花轿,姐姐硬是不坐,却紧紧拉着弟弟的手走了三里地。姐姐上了女子师范,弟弟也上了中学,全靠着大哥帮助和母亲劳作,慢慢日子有了改观,但也还是省吃俭用。

姐姐去高原临走时,把两个孩子托给母亲也托给了弟弟,他放心弟弟,弟弟也把珍珍和庆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很少给自己的孩子买书,但却从来不忘给庆生买连环画小人书。那些书后来伴着庆生走洲过县走了几千公里,当作宝贝留存着。

姐姐工作时每月都给他们寄40元钱,既是两个孩子的抚养费,也是对家里的一点小帮补。那时青海工资高些,但四十元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姐姐回到故乡后,云峰除了同情外,也自是高兴,姐弟俩又可以互诉衷肠。但云峰似乎有个预感,姐夫心高气傲,怕经不起劳改农场的折磨,或者逃跑会被抓回折磨致死,或者会过不了那种日子产生自杀。云峰看着姐姐为姐夫难受哭泣,却也无以为计,只能陪着姐姐说姐夫是好人,待他们好,工作了还见过面,学识深厚,却不料说得姐姐更是悲伤。

云峰原来在小学教书时有一个同事,常常一块打篮球,俩人颇有默契,是运动场上的两个明星。这个人叫秦光明,也算是个大户人家,祖上曾有点渊源,后来家道中落,逐渐沦为农村破落地主,解放前父辈把百十亩地卖掉,土改时被划了个富农成分,排行老大。老二在县教育局工作,光明沾了点光被招为民办教师在一个小学教体育。因人高马大,长得帅气,被学校青年女教师吹捧,但因家中有媒妁之言的配偶,并有一子一女而不敢放纵。他去云峰家和凌芬见第一面时,就被她征服了,他在心里说还没见过如此清丽漂亮的女人。他们矜持地交谈中,他知道她毕业于女师,爱人在青海,两个孩子。他试图深问,但凌芬却缄默或巧妙地避开了。

7.秦光明总在窥恻着凌芬潜藏的秘密。

他一步步地挖掘线索:为什么凌芬漂亮的脸上常常隐含着忧愁,为什么一说到丈夫就故意避开?而且也似乎从她弟弟云峰那里听到过一点信息说姐夫犯了点错误。于是秦光明借机会去赵家多了,言语间也知道凌芬急着找个职业。就给凌芬说:

“凌芬啊,我看你总是忧愁满面,如果相信我可以通过我二弟帮忙解决民办教师指标。”

凌芬深深感谢这个雪中送炭的人,她望一眼光明那诚挚的神态,一边又保持着自身的矜持。说:

“能如愿当老师那太好了,但成与不成我都感谢你!”秦光明说不用客气我会竭尽全力的。

一个月后,凌芬就被聘为秦光明同一所小学的民办教师,因为凌芬是中师毕业,学校也正缺语文教师,所以没费多大的事就办成了。当然这些秦光明不是这样说的,说是他给弟弟求情,弟弟又给教育局长交换条件,教育局才最终同意的,费了不少心。

教书工作使得凌芬暂时离开了痛苦和对丈夫的思念。凌芬此时由衷感激,在心理天平上为这个朋友舔加了一颗砝码。

一九六一年元月,冬日的寒冷对于汉江边上的周南县,温度仍然在零上四五度,只是秋风落叶树枝凋零,田野里显露着昏黄和杂乱,县城里也是暗淡阴冷。家里不生火,人们穿的棉袄不厚,但却把手操在袖筒里。这里的冷,不像高原的干冷,而是湿冷,给人的感觉是寒气很重,似乎沁入骨髓。但人只要一活动就不冷了,小伙子竟然有不穿棉袄就过冬的。

这一天是周五,凌芬下完课一见秦光明有些异样,又像痛苦,又像有点高兴,总是拿眼深深地看着凌芬。凌芬突然感到窒息,感到天寒无比,天阴得可怕,心理发毛。这几天总是噩梦不断,在梦中被人追赶的无处可逃,起来是一身冷汗。她由然想到丈夫,是不是身体有问题,是不是又被加码劳动,或被批斗。自然灾害农村歉收,亲戚中已有饿死的人,自己脸失红晕,孩子脸色青黄。丈夫的工资早已不再寄发,这些都可以撑住,自己有了一份工资,可以支撑孩子们的吃饭和上学。最担心的是丈夫的身体,已经半年年多没有来信了,让人揪心啊!

凌芬惴惴不安地问:

“秦老师,你一定有事请告诉我!”

秦光明一脸地悲苦相,终于说道:

“凌芬啊!过几天告诉你吧!”

果真有事,凌芬急了:

“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跟你发急!”

秦光明这时迫不得已,才将一纸邮寄包裹通知单拿出来说:

“怕你伤心,我已经让学校盖章帮你取了!”

凌芬只匆忙瞅了一眼单子,是来自青海戈壁农场的丈夫贺文雍的遗物清单,便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秦光明赶紧上前一把扶住,连抱带拖挪回凌芬宿舍,此时凌芬已经双目紧闭,脸无血色,只有一息微弱的呼吸了。

光明把凌芬平放在床上,心中一阵窃喜,他深情地看着凌芬那张失去血色但依然美丽的脸,就想着乘机亲吻一下,但他克制了。他给凌芬拉开被子,盖好,把凌芬的手捂住,仿佛要用他的温暖去捂热那只冰冷的手和冰冷的心。

他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得到她!”

8.一晃半年,凌芬也悲痛和麻木过了,日子总得一天天过。突然有一天,秦光明妻子病故了,听说是患了心脏病,又说是什么不治之症,反正是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未来的几十年中,一直成了凌芬想知而不得知的迷,但也与己无关,就不挂在心上。

云峰深深为姐姐担忧,后来在介绍光明和姐姐的接触中,他感到他们虽然友好,但又总是互不深交。一个心机重,一个藏的深,好像在相互算计。近些日子,姐夫噩耗传来,姐姐痛不欲生,云峰也帮着流了些眼泪。看着姐姐日渐消瘦,日渐无色的脸,他只能叹气,有时也就劝姐姐想开些。偶尔也想着姐姐该重新嫁人,再找一个合适的,也可以帮着养育两个孩子,而不至于让姐姐负担太重。

秦光明妻子的死让云峰心里活动起来,就极力向姐姐推荐秦光明,说这人老实,身体好,是个可依靠的男人。姐姐心里一惊:是弟弟怕我占住房屋想扫地出门,还是真心想为我分担苦难?凌芬听人说别看姐弟亲,其实到了利益面前,有时兄弟姐妹不如外人。真是这样么?凌芬陷入了又一个新的痛苦,如果在娘家不能久居,今后该怎么办?

秦光明的前任妻子凌芬没见过面,听说也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能吃能睡,性格暴劲一些。她要求男人服从于她,有气的时候可以和男人对着打,她给秦光明生了一儿一女,应该说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她管不住男人,男人身强力壮,性生活上她就有些吃不消,她不管男人外面的花花草草,只管要男人在她面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秦光明最吃不了这口气,但骂又骂不过,打又怕人笑话,只好忍气吞声,阳奉阴违。却没料这女人不经活,生下女儿后就患病不起,身体陡然每况愈下,后来便笑脸面对男人,而光明此刻早已不把心放在她身上,巴不得她早死。常常几个礼拜不回家,就把媳妇和一双儿女扔在家里不闻不问,没过几月,女人已是元气大伤,病入膏肓。秦光明回家带她治疗,也领到县医院住院,但就是越治越重,眼看着不久于人世。

女人把秦光明叫道床前说:

“我不行了,你要看在给你生了两个娃的份上,死了给我装个棺材!”

秦光明眼里含着泪,不住地点头:

“我记住了,你要好好活着!”

半年后,秦光明的妻子死了。死的时候眼睛不闭,瞪得吓人。秦光明以一副薄棺入殓,他没有太多的悲哀,他预想着会有这么一天,但老婆一死,儿女悲切的哭声也使他流出了两颗热泪。

自从妻子死后,秦光明便加大了正常追求凌芬的步子,甚至有些死皮赖脸。日前,在凌芬家,秦光明乘凌芬外出无意间看见皮箱打开着,就把一件蓝色华达尼中山服套在自己身上,还把箱子里的一块手表也戴在手上。凌芬回屋一看,猛地傻眼,接着就怒火中烧_那是她丈夫的遗物啊!

“你给我脱下来,滚出去!”

秦光明忽悠红了脸,说:“我只是试试看穿上像不像文雍,我这就脱这就脱。”说完赶快脱下了衣服手表,诺诺着离开了房间。

这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见面少招嘴。凌芬再也不愿见到这个无理的人。但秦光明却毫不在意,依然亲切如故,殷勤如故。

又过了半年,弟弟找到凌芬说,现在家庭进入困难阶段,县上又要拆迁街上门面房,他很为难,让姐姐谅解。过一个月,又传来一个信息,民办教师要整顿精简,这让凌芬寝食难安,焦虑万分。

秦光明不失时机地登门,他向凌芬保证,一定要二弟从中帮忙,确保不被精简。而且不遗余力地为凌芬操劳一切:从扫地到饮食,从起居到生病,从孩子到家人,样样周到入微,样样顺着心意。凌芬本来就温顺,那点倔强也慢慢被秦光明的温柔和恭顺所融化。从根子上说,她对秦光明并无恶意,只是嫌他私下去取了邮包,又私自穿戴起文雍的中山装和手表。她感到不被尊重。但她看到光明穿着时的英武和这一直以来的恭顺,她心软了,丈夫已经在千里之外死去,弟弟又催着腾房,何去何从?我该怎么办啊?

那是个月光朦胧的夜晚。

凌芬与秦光明在校外的田野上散步了很长一段时间,走了好几公里的路。秦光明说出了他与妻子相处时的心酸和无奈,说出了对凌芬那么多的深深的爱慕和同情。回到房间,秦光明并没有想要离去,头深深地低下,表示着哀伤和痛苦,凌芬最怕的是男人伤痛,就轻抚一下秦光明低着的头,想要劝慰几句,光明却乘势抓住凌芬的手,把一个热乎乎的肉体揽在了怀里……

六二年初,秦光明如愿以偿与凌芬结婚了。

凌芬被俘虏了。她被迫于几重挤压,她败倒感情下面,她选择了最现实的道路。凌芬没有错。

她那个时候,不是没有向她伸橄榄枝的人,曾经有一个省城的某单位领导从她过去青海的同事口中得知了她,专程从省城来周南住了一周。她同他谈了条件,但最后没有谈拢,人家只要接纳一个孩子,而她坚决要求两个孩子是第一条件。最后礼貌地道别了。对秦光明好,一是不嫌儿女,孩子各姓各的姓,二是身体好,三是家有房屋,四是待她温柔。有了这几条,凌芬也自感足矣。她甚至不敢想,一个右派的老婆还能挑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她要补偿对一双儿女的亏欠,补偿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她为儿女想得太多,也为秦光明的一片痴情所感动。

婚后岁月,凌芬满足了情爱上的需求,秦光明体内充分的爱意渐渐恢复了她的容颜,她才三十岁过点,精神的恢复促生了美丽的再现。秦光明更满足了,终于将年轻漂亮的凌芬弄到手,他的家族高兴,满村子投来羡慕和妒忌的眼光。温柔且有文化的新妻让他癫狂,让他沉醉,让他性情勃发,当然秦光明也正年轻着。他背对村里那些嫉妒他的人说:

“你们淌诞水去吧!别小瞧我秦光明!”

人说日子怕得天天过。一家六口人,两大人四个孩子的日子却并非如风般舒展。刚开始孩子小家里人帮忙还算凑合,后来日子都紧张也就个顾个了。孩子们大点了,吃喝拉撒费心费事,常常揪扯着凌芬的心。刚开始还能够硬着头皮应付,一年多后却顾了这头丢了那头,工作忙不说,家庭琐事拖累的凌芬就有些焦头烂额。后来凌芬想,既然当了母亲,就竭尽全力管好这个家吧,干脆别教书了。于是便主动提出来辞了工作,回乡务农。秦光明也感到收入不济难以养家,更多是怕累着了妻子,也便要求一同返乡。

六四年底,凌芬和光明双双回到了阳坝村,开始了男耕女织的劳动生涯。

9.如果没有社教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也许这个半路组合的家庭还能维持到今天。因为这个家庭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政治地位相同,人员组合配称,而且夫妻都是有文化的人。然而,上帝总是爱跟人开玩笑,总想让人们在得而复失的泥绰里淹没,在幸福和悲伤的漩涡中深陷,而历史也往往走进一片黑洞洞的时空。

农村是一块阵地,而且是一块最重要的阵地,中国革命就是从这里走出的。经历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后,一度萎缩的农村生产力刚刚有所恢复,资本主义复辟的问题却日逾显露,有的地方偷偷搞“三自一包”,甚至一些地方的政权已不在了我们手中。中央发布23条通知,在全国农村开展全面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这其实只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序曲。

生活的重压,大人和大人,大人和孩子,以及孩子们之间的矛盾和摩擦越来越多。但是凌芬和秦光明除了发愁于生活,却对来自于政治的风云一无所顾。

初回村里两年中,秦光明舍得力气干活,一年挣3000多个工分,加上凌芬的1000多个工分,4000多个工分全年能分红180元钱,这已经很不错了。然而一家六口人的口粮钱就得二、三百元,年年努力却年年是“缺粮户”。秦光明终于不安生了,给凌芬诉苦说,把你的那点钱给我吧,为了生活,我得去做点生意。凌芬答应了就给了光明几十块钱。几次以后凌芬便不敢再给了,凌芬留点钱是有道理的,她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女供出个学校啊,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女着想啊,况且就把就是把几百块钱全拿出来也只能管管当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啊。秦光明却死皮赖脸,好脸相求,恶语相加,千方百计总是想把钱全部挖干。无奈,凌芬只好再给光明拿出几十块钱,支持他外出贩卖山货,结果几个月下来却是血本无归,农村的活没干上,秦光明还倒病了几次。两人矛盾起来,说话逐渐更少,秦光明的无赖毛病却似乎日愈加剧,目标是要把凌芬的钱全部挤出来。凌芬实在忍不住了,说:

“我们分手吧!”

这时,光明痛哭流涕说:“我不争气我该死!连个老婆孩子也养不起啊!”说着用手打自己的脸,凌芬只好罢了。后来凌芬又给光明三十元钱,光明去贩些山货刚赚点钱,却不小心被市管会抓住,说你大忙天不在生产队干活,搞投机倒把,货物全部没收。秦光明又气又累复又病倒,害得凌芬叫苦不迭。凌芬苦劝光明好好在队里干活劳动,说人家农民不照样养家糊口吗?我们就好好劳动慢慢改变环境吧。但光明哪里肯听,依旧东溜西逛舍不得力气干活,却就是盯着凌芬那剩余的一点可怜的钱。

晚上了,凌芬气不过要回娘家,秦光明把住大门不让凌芬外出,一家人顿生紧张气氛。凌芬只好忍住心庝,也就作罢。

孩子们有点小矛盾,但不影响姊妹感情。凌芬善待秦光明两个孩子,视作亲生,四个孩子相伴上学,上山割柴,倒也无事。特别是秦光明女儿红艳对大她四五岁的庆生依赖的亲哥哥一般。玩耍中,庆生处处顾着她,有一次晚上她俩爬在一个红薯地沟里玩红军捉土匪,她听见了哥哥心口咚咚的心跳声,哥哥把她的头揽住,仿佛要抱在怀里。庆生也突然感到了异样,嗅到了妹妹头上的草腥味。

孩子们的和谐倒也让凌芬感到了一丝欣慰。

社教开始后,先搞“四清”,把一批干部赶“上楼”一个个交待。盛夏中,会场上蚊子飞扑,往“四不清”干部身上腿上袭去,群众的口号声中,一个个“四不清”任凭蚊虫叮咬低头弯腰接受批斗。在工作队安排下,庆生红艳和一帮大小孩子们面对着这些“四不清”唱道:

“贪污分子你睁开眼,

社教运动大开展,

反对贪污反对浪费,

不许多吃不许多占,

想想吧,看你站在哪一边!”

庆生红艳姊妹们几次混在娃娃中唱歌,还有点小小的自豪,但没过多久,继父秦光明也被揪了出来,罪名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工作队也就把庆生几姊妹从儿童队伍中去除了。

在阳坝,庆生姊妹几个就再也没有了唱歌的机会了。

这期间,姐姐珍儿出嫁了。

日子艰难地过不下去,饭锅里时常是黑压压的毛苕子尖和着些星星点点的白色米粒。秦光明几次提出把姐姐珍儿早点嫁出去,凌芬跟光明吵了几架,秦光明说那你看是要她活还是要我活。又反复劝说:“女儿家迟早是要嫁人的,家里负担重,迟嫁不如早嫁,嫁出去还能拿回点彩礼!”凌芬说:“女儿才小学毕业呀!哪有十四五岁就出嫁的?”光明说:“旧社会十三岁姑娘早嫁人了!”

小小珍儿最终还是被嫁了出去。可怜的姐姐刚刚懂点事还不到十五岁,忍住心酸离别生母,嫁给了一个大她好些岁的张姓青年。还好,是个高中生,但成分是地主。姐姐的远嫁加重了凌芬心灵深处的负罪感。好像一只小船在湖心荡漾不能靠岸,好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在水中就要沉没。女儿的走,反倒更让凌芬一蹶不振,精神有些垮了。

那天,母亲又与秦光明斗嘴,庆生不满继父对母亲的凌辱,悄着声嘀咕说秦光明“没出息”,秦光明偏偏听见就要打庆生,庆生抱住秦光明的腿要咬,被秦光明一拳打去,庆生眼一黑,手脚发麻,哭不出声来。凌芬见了儿子被打,就与光明撕扯在一起,接着一横心向着不远处的池塘跑去要跳,却又被光明死死抱住。

凌芬在这样屈辱的生活中,方才感到一个女人的悲哀和无助。她上山割柴草,晒干后供烧柴,在家洗洗浆浆,操持着一切家务,早已没有了一个知识女子的矜持。手粗糙的割人,脸上过早地生出了皱纹,漂亮失去风采不再。日子越过越艰难,艰难中矛盾越来越复杂。秦光明有些破罐子破摔,更好像是固有的一种厚颜无耻。在挨生产队群众批斗后,在凌芬不能满足他要钱的时候,就常常露出狰狞的面目软硬兼施。而当凌芬要与他脱离时他却又死死不放,死死纠缠,重又变得温顺善良。凌芬心痛着女儿又想着儿子,儿子虽然表面温顺但却内心积郁着对秦光明的不满。儿子特别憎恶的是秦光明的那副无耻相:厚着脸跟母亲要钱,翻着脸跟母亲吵架,涎着脸堵住门不让母亲外出。十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懂点事了,每逢星期天他就回家,不是陪着母亲上山割柴火,就是在队里挣六七个工分。而继父却推说在外做生意,一回来就躺在床上说病了。姐姐珍珍被早早嫁出,更激起了他对这个继父的不满,说你连个家都养不起不如死了。久而久之,一种鄙视乃至仇恨便在一个幼稚的心灵中慢慢滋长。而这些却让凌芬心中更加不安,她夹在矛盾之中,活不抻展死不瞑目,灵魂被撕扯身体遭蹂躏自己感到成了新时代的祥林嫂。

10.凌芬此时想到了贺湾。自她离开贺湾婆家出走工作后就很少回去了,但她毕竟是贺门媳妇,与贺湾的亲戚还多少有些联系。只是贺家几门至亲早已离散,也就是偶尔打听点情况。而这时,她甚至想让儿子庆生回到贺门中去。

贺湾村这些年倒是相对的平静。先烈贺立挺的故居被政府雇的一个庄稼人守着,这个庄稼人也是贺姓的,人老实,有一个老婆,没有儿女,后来老婆在自然灾害时期死了,这个老人就一直默默地守着这个日渐破败、被经年日久的雨水冲刷的摇摇欲坠的烈士故居。

传说贺湾村在很早年的时候叫“韩村”而非“贺湾”,先人们说这些村民是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吞噬战争中将韩国人打败,一些韩民们爬山涉水远走他乡,逃亡到秦岭以南的山地里,逐步形成了村落,叫“韩村”。而后又由于其中有几个曾做过韩国将军的后裔被追杀,村民们商议把“韩”改“贺”以躲避视野,防止官府追杀。于是“贺湾”就沿用至今了。也有一说是将“韩”改“贺”,韩是贺姓的归宗。历史已久,不好追踪,但贺湾村却就是贺姓四个家族为主,极少有韩姓人氏。

这四户贺氏门中,老大即为户族之主叫“根存”,老二叫“梁生”,老三曰“正保”,老四名“修云”。四个老兄弟,取字各有不同,但后来人们把这些名字聚起来分析,才发现这个起贺氏名录的老先人惊人的智慧,“根”“粱”“正”“修”,似乎寓意了老人对子孙后代们的一片期冀和希望,也便透露出了这个老者的昔日风光。只是年代久远,历史残缺,且是民间烟云,也便无人问津了。

又过了几代人,这个村落已有人口近千,但近百年中积弱积贫,面貌仍旧,一个村落分散在几槽几塝,看似山清水秀,但老百姓却是吃穿皆愁。贺氏根存门中,就老大老三家家境还算富裕,先后出了几个举子秀才。老二家因出了个红军时代的大人物贺立挺而雄居户族,可惜立挺英年早逝,未成气候,但英雄豪气带出一门门风,受到人们敬仰。其二弟贺亚新留学海外,解放后做了北京师大副校长;三弟两男一女,一个儿子在临解放时被蒋经国招入青年师,随军逃往台湾,成了国民党的团级军官。多少年杳无音信,人们早已认其死亡,谁知几十年后突然从台湾回来认祖归宗,回到贺湾时已是满目疏离,根本找不到心里印记的地方,终于找到四伯之子贺玉宁,已是年过半百的大学校长,唏嘘长夜,感慨万千,只是两岸隔海,天涯肠断,只能在心里祈祷着两岸团圆。

贺庆生是贺湾村最小一门贺修云二儿子的儿子,于是成了晚辈中的高辈。贺庆生上两辈人就飘零在外,贺湾里已经没有了至亲。

贺家几族在外的人南北飘零各不相识,数年后在香港举办的贺氏宗谱聚会上,贺湾的后人们才有了些相交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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