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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李宝善率领手下离开黄记大车店。出门走了不远,他冲后面伸开手掌,向下压。手下们打马的动作渐渐放小,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李宝善一招手,众人下马,“呼啦”钻进旁边的麦地。李宝善等人在麦地里围成一圈,小声商议着。李宝善说:“我们穿便装来这里,已经让那个姓林的怀疑了,再不走就会有大麻烦。”

姜连长从衣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说:“三点快到了!我们要是取不回枪,司令准定扒我们的皮!我们要是逮不住人,军统的王八犊子得挖我们的肚肠!我们要是打了新四军,小心给他们报复、掏了心肝肺!”

李宝善双眉一竖:“闭嘴!你炖杂烩汤呢?听我说,我们这次是王八掉缸里,四下不够头了。我老李杀人抢东西、上阵吃枪子,都不休,可就是不爱拿主意!看看你们这熊样,也不像有主见的主儿。我们还是想法找个电话,把这刺推给马司令,他要是怕刺儿,不喝这碗野味汤了,不怪我们!他要是有主意,咱们赴汤蹈火,还算是有功之臣!怎么样?”

姜连长连连点头:“我看行,就按师座您说的办!”

李宝善“呸”了一口,把草帽往下一揩,盖住了眼眉,闷声闷气地说:“操,他妈的,上哪儿去找电话呢?”

不久之后,一干人来到贾汪警署。

李宝善大摇大摆走进警署,抓起电话机,要通了马淮安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马淮安迷迷糊糊的声音。“什么?军统?他们怎么闻到风声的?有什么好食儿,他们的耳朵可尖得很。他知道你们身份了?”听李宝善说明情况,他也醒得差不多了,压低嗓门吩咐,“枪,不能丢了。军统,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新四军,不能公开得罪。你们不妨找一下姬少康,这屎盆子扣在他头上正合适……”

挂了电话,李宝善吩咐姜连长:“取上枪,出贾汪三里地,有座破庙。来的时候我标在地图上了。枪暂时藏在那儿。”

姜连长问:“那车呢?马是出来了,车都在大车店里!”

李宝善说:“用他们共党的车,就说省得倒手。他们回去给姬少康抓了,不关我们的事。共产党牙齿硬,等姬少康和林双木撬开,我们早就回了太子镇。在庙里藏好弹药,然后去药铺,远远见了姬少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先开两枪,不然不好交代。懂了吗?”

徐州夜来香旅馆一间颇为豪华雅致的包房里,姬少康光着脊背从床上坐起来。刘芳坐在窗前吸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她蜷起腿,把光脚踩在椅子上,对姬少康说:“要是办好了国防部二厅的证件,就让建青去找老薛,怎么样?”

姬少康慵懒地伸伸腰问:“你呢?”

“咱们是露水夫妻,我还要跟建青去。”

姬少康下床拉开窗帘,城市一片昏暗。他在刘芳坐的椅子前蹲下来,吻着她的脚踝说:“要是总是黑天,露水不就不会干了?”

刘芳抱着姬少康的脑袋。两个人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刘芳突然把手里的烟头含在掌心里,摄住姬少康的手,用力合上,捻着。姬少康呻吟了一声。刘芳一字一句说:“就像这样,疼着,也不分开!”

姬少康离开夜来香旅馆,回到了他的临时办公室。进屋后,他一边取下风镜,一边翻阅办公桌上的电文纸。薛岳给姬少康安排的这间办公室很简陋,只有一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姬少康有些燥热,于是脱下皮衣,发现衬衣领子上沾着一根长发。他叹了一口气,把发丝绕在手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时办事员走了进来,指指桌上的电话机说:“姬处长,刚才有紧急电话找你。”

姬少康漫不经心地说:“这么晚了,谁的电话?”

办事员还没回答,桌上的电话便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一把抓起话筒“喂”了几声。办事员这才回答说:“是您在68集团军的部下!听说,他们找到了共党的老巢!”

姬少康接过电话后,顿时精神大振。他连夜向薛岳报告。薛岳对抓捕共党自然是全力以赴。他马上给了姬少康一个营的兵力。姬少康当即率领部队赶到贾汪。

2

寂静的贾汪街道上驶来十几辆军用卡车,在和药铺相隔一个路口的街道上停住。姬少康跳下首车的驾驶室,对车厢招招手。大队士兵跳下车厢。跟来的赵营长跳下第二辆车的驾驶室,四下看了看,一只夜猫蹿过他的脚背,拱了拱腰。赵营长一笑,用枪筒拍拍掌心说:“姬处长,你最好没弄错。要是白跑一趟,光弟兄们的夜宵就够你喝一壶了。薛长官明天问起来,兄弟只能如实上报。万一上峰怪罪,姬处长不能怪我。”

姬少康说:“先让你的弟兄包围前面的弘安药铺。就算有什么闪失,也由我负全责。”

赵营长翻翻眼:“是吗?”

姬少康说:“是的。你一个营长,担待不起。”

赵营长吃了个窝脖,不吭声了,转头小声下达口令。士兵们整队,准备以纵队穿过街道,姬少康叫了声“停”,然后说道:“你们这么一跑,等于给共党报信,把鞋脱了,赤脚跑过去。”士兵们大眼瞪小眼,都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

赵营长咬了咬牙:“脱!”士兵们脱了鞋,光脚踩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不断倒换着脚,龇牙咧嘴。赵营长刚要走又停下来:“哎,我还得问清楚,要是抓了人,拿了赃,是算我们的,还是算你们68集团军的?”

姬少康顶了顶眼镜:“奖赏,归你;物资,归你;人犯,归你。”

赵营长不无疑惑地盯着姬少康:“那你是不是琢磨着给老子背后来一枪?哼,这路数我见多了。”

“赵营长,你是武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得太多,迷了心窍。我和那屋里的共党,有什么仇、有什么恨?我们还并肩打过日本。不为党国,我何必如此?”

赵营长有些不好意思,一挥手,众士兵光着脚板,一手拎枪,一手拎鞋,机枪手比较麻烦,扛枪需要两只手,副射手只好拎着两双鞋,还背着自己的中正式步枪,肩上扛着子弹箱。赵营长跑了几步,发现自己的皮鞋咯噔咯噔作响,只好一边跑一边往下扒鞋,还要招呼士兵前进,极度狼狈。

后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赵营长往后看看,原来是姬少康的侦测车开了来。赵营长猛跨两步走了回来,大声说:“姬大处长,你不让当兵的穿鞋,自己倒可以杀猪?”

姬少康有些莫名其妙地四处看看:“哪里来的猪?”

赵营长指指侦测车:“你那车上不杀猪,哪来那么大动静?”

姬少康用手抓住在夜风中飘动的一家饭庄的长长的木招牌,把上面的红绸扯了下来,抛给赵营长道:“怕凉,缠上。那是电子侦测车。我早就发现共党的电台信号在附近一带,这次来,搂草打兔子,顺便把他们的电台找出来。”

赵营长果真用绸子去缠脚,突然觉得像女人缠足,把红绸甩在姬少康脚下,气鼓鼓地跟上队伍。很快,部队在药铺前布置完毕。捷克式轻机枪架设在药铺正面,围着药铺临街的三面,都安排好了步枪手。沿街店铺的廊柱成了最好的掩体。在街心位置,还安设了一门小型迫击炮,副炮手装弹完毕,躲在炮后,如临大敌。药铺不靠街道的一面,挨着另外一家店铺,上面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几个士兵的身影,占据了制高点。姬少康背着手来到散兵线后。赵营长轻蔑地看了看他,把手里的鞋往地下一丢,也不哈腰,直着腿去蹬。姬少康忽然弯下腰,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替赵营长穿上了鞋。赵营长不知所措:“姬处长,这……”

姬少康说:“赵营长,我是为党国。”

赵营长抬脚看看:“敢情,这会儿我这脚丫子也代表党国了?”

姬少康失笑:“差不多。为党国办事,即是功臣。好了,往里喊话吧!”

“姬处长,你来吧!”

姬少康点点头,敞开喉咙向药铺里喊道:“里面的共党弟兄听着,我叫姬少康,民国二十九年,我们曾在此并肩抗日!你们都是好汉!现在国家不幸,兄弟阋墙,你们没道理像打鬼子一样跟我们拼!请出来吧。我姬少康恭候!”

少顷,铺内一块窗扇打开,扔出来一个苹果,骨碌碌一直滚到机枪手跟前,机枪手以为是手榴弹,一个侧滚翻将开去,姬少康用脚把苹果截住,拿起来端详。屋内传出小姚的声音:“喂!吃个苹果润润肺,你还得喊老半天呢!凭这几句话想打动我们,没门儿!”

姬少康喊道:“听声音是个小兄弟,叫你们大人出来说话!”

“砰”的一声枪响,姬少康脑袋旁边的木柱被打得弹起了一片屑末,姬少康脸上被崩了一下,一缕鲜血流了下来。赵营长问姬少康:“姬处长,打不打?”

姬少康下令:“所有自动武器往窗户以上高度扫射,等到屋里人不敢站起来,再派突击队往里冲!”赵营长对士兵们一挥胳膊。枪声骤然如炒豆般响起。

大陈和老徐正带着十几位地下党员,沿着太子河堤前行。河水在月色下泛着微微的波光。忽然,激烈的枪声传来,大陈、老徐和十几位前来送枪的同志,一起向镇里回过头去。月光照着不远处的大路,李宝善和手下人赶着满载的大车匆匆离去。显然,他们也听到了夜空中清脆的枪声,加急赶车。老徐对大陈说:“我们回去!”

大陈摇头:“不能回去。如果我们回去,小姚就白白牺牲了。他一个人,完全可以躲到地窖里,他开枪就是给咱们报警。走吧。任务已经完成了。”

老徐一把揪住了大陈的衣领,眼中喷火。大陈不动,任凭老徐把自己按倒在一棵树上。老徐慢慢放开了大陈,流着眼泪说:“你们走,我回去。多打死一个赚一个。”

大陈沉声说:“老徐,咱们后头有几十万部队。我们搞情报的,是为了几十万人输赢的大仗,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老徐退后一步,转身往镇子里的方向一跪。太阳已经缓缓升起,阳光将河水照得金光闪闪。大陈按按老徐的肩:“去把发射机的绳子割断。咱们走了,就没人每天变换地点了,让它顺水漂吧。”

老徐含泪说:“以前,每晚都是小姚拖着它换地方。”

大陈望着贾汪的方向:“现在,让它带着小姚的魂,游得远远的,最好能到海里边。”

弘安药铺外面的街道上一片浓烟。几个士兵从浓烟里跑了出来,对姬少康和赵营长敬礼,却不说话。姬少康问:“怎么了?”

两个士兵让开,几个戴着橡皮防毒面具的士兵从药铺内走了出来,为首的班长敬了个礼,摘下防毒面具,后面一个士兵抱着小姚的尸体。众士兵默默无语。姬少康问:“只有他?”班长点了点头。姬少康声音干涩:“军火呢?”班长呈上一把王八盒子。姬少康不无失望地说:“就这?”班长回答:“就这。”

姬少康拿着枪端详着,然后把枪递给了赵营长。赵营长掂了掂手里的王八盒子,边咔咔扣着空枪边说:“姬处长,看来这就是咱们今晚缴的军火了。回去怎么对薛长官交待啊?打死个孩子,多能耐!”说罢,气咻咻地走了。

姬少康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走到小姚面前,合上了他的眼睛,说道:“一手好枪法,说不定,也打过日本。找个好墓田,埋了吧。”

忽然,侦测车上的操作员奔了过来,向姬少康报告:“姬处长,有信号了!正在向我们移动!”

太子河边,姬少康光着脚,趟着水,用一把中正式步枪的枪柄拨开苇子,河中间,木筏上的发射信标正在缓缓随水移动。跟在姬少康身后的操作员上前拦住漂浮的发射器,在手里掂了掂说:“姬处长,就是这玩意儿,让我们忙活了这多么日子?”

姬少康微微一笑:“哼,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我们沿河逆行,一定有收获。走!”

操作员问道:“要不要叫薛长官的人?”

姬少康摆摆手:“就咱们。你去提一挺机枪,别人问,就说我来了兴致,想打打野鸭子。侦测车有铁皮,咱们弄它个临时装甲战车!”

侦测车跟上了沿着河边疾行的大陈他们的队伍。他们还剩下两辆大车,大家挤坐在车上,都是商人打扮,全然没有料想到会有敌人出现。姬少康在车后部,扶着敞开的后车厢门,不顾危险,观察着路上的情况,不放过任何线索。侦测车即将超过整个大车队,忽然,姬少康一按眼镜,如鹰单的眼睛捕捉到了第一辆车上打着“弘安”两个大红字的麻袋。姬少康不动声色,回头吩咐驾驶员:“开过去五十米,然后掉头,和他们错车。”说着向正在摆弄捷克式轻机枪的操作员伸出手去,“把枪给我。”

姬少康右手棋住枪管的散热衬套,拿过了枪,另一只手还抠着门框。他把枪托往肋下一夹,臂肘紧紧箍住,右手控制小握把,左手一抓枪上的提把,呈射击姿势,并让操作员拉住他的后腰。这时,侦测车已经超过了大车队几十米,开始在公路上掉头。操作员一手抓住电子仪器平台,一只手抓住姬少康的腰带,姬少康脸上青筋凸出,甚是凶狠,抱定机枪,紧盯着路面。侦测车超过大车队以后再掉头,大车上的人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但是吃不准这辆无武装的电子侦测车能怎样。车子和大车队逆向行驶,错过了一段,侦测车大开的车厢后门内,端着机枪的姬少康这才暴露出来。射界良好,姬少康对着大车上的人毫不犹豫地开了火。侦测车逆向错过大车队的过程中,姬少康打空了弹匣。大车上血肉横飞。大陈中弹倒在车厢板上,他定定地看着缓缓上升的朝阳,鲜血顺着车板流淌。

贾汪街道上,已经有商人探头探脑,但很快被枪声吓了回去。沿着路口,李宝善和姜连长挥着匣枪,命人往上冲。李宝善喊道:“弟兄们,前面是新四军!给我打!”

正在指挥部下善后的赵营长莫名其妙,往明处一站,推推帽子骂道:“妈拉个巴子的,什么新四军……”忽然,赵营长僵住不动了。班长扶住他。赵营长拿下捂着胸口的手,摊开看看,满手鲜红。“日!挂彩了!比日本的三八大盖还准。”说完,一头栽倒在空旷的街面上,鲜血汩汩流出,浸满了古街上的石板。

班长扶住赵营长的尸体放声大哭:“日你祖宗!我们是国军!别打了!”

3

阳光照着满地的血迹。贾汪的街道上躺着赵营长的尸体。再一边,是小姚的尸体和几位大车上牺牲的人。林双木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几个手下围绕着他,他轻轻咳着。姬少康正在歪歪斜斜的队伍前来回走着、训着话。林双木用拇指掐着额头感慨:“乱七八糟。乱七八糟。”姬少康走到他身边,林双木抬头说,“你们二厅的都是机枪训练班出身啊?你夜袭抢功也就罢了,竟然把人弄得支离破碎,真是有能耐啊!”

姬少康眼一斜:“国防部的二厅和军统,向来是井水犯河水。本来碰不到一起,想着法子也得碰。我接到我的属下密告,前来捉拿共党,你非要说早就安排68集团军李宝善部来抓人。怎么会这么巧?”

林双木指指几个地下党员的尸体问:“那几个死鬼告诉你什么了?”

姬少康脸转向街口:“还是瞧瞧你那个濒死鬼告诉你什么吧!”说着,几个士兵抬过来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大陈。林双木看看他,单膝跪在担架前:“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军统行动处处长,我叫林双木。”

大陈强撑起身子:“那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林双木阴阴地一笑说:“如果不用芥子气施点苦肉计,怎么让你相信我是真病人?又怎么住进你的店?我知道你看出来了,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一定以为我是战场上受的伤。不过,也不错。我们也曾是抗日战场上的战友。”

大陈不屑地撇撇嘴角:“哼,你这话听了让人糊涂!你来见我,就是想拿我的秘方吧?”

林双木眨眨眼:“我知道你不会给我。为了抓住你们,我有一死的准备。我只是想对作为一个医生的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辜负了你的妙手丹心。”

大陈微微点头:“你还算条汉子。”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个染血的小瓶。瓷瓶被子弹蹭了一下,露出一星裂痕。“你要不来找我,我也会派人给你送到旅店。这是专门给你配的,分量正好。”

林双木双手接过,脸上涌出一丝感动,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谢谢。如果你不是共党,我相信你会是最好的医生。”

大陈回应道:“如果你不是军统的,我倒希望你下次还做我的病人。”

刘芳款款走出徐州戏园子。她整整手袋,那副摩托风镜还放在里面。一个军官骑着摩托车、戴着摩托风镜驰过街头,刘芳看着这个不相干的军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姬少康,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消沉下去。她掏出摩托风镜在手中摆弄着,然后透过镜面看着地上,地面泛起黄褐色。一个驼子走过来,弓着背、努力昂起头往上看着刘芳的脸,眼珠子正好凑在风镜上,因为突如其来,刘芳被吓得一缩手。驼子喊了声刘芳小姐。刘芳愈加惊诧,疑疑惑惑地问:“你是……”

驼子压低声音说:“我替郑建青先生送一封信来。”

刘芳脸上的惊诧变为惊喜:“真的?”

驼子说:“恭喜刘芳小姐,郑建青先生已经加入了马司令的部队,他请你去太子镇团圆呢!”说罢,把一封信往她手里一塞,一瘸一拐地在晨光中融入人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芳径直去了姬少康的临时办公室,问看门的办事员姬少康处长去哪儿了。办事员告诉刘芳,姬少康一回来,就去薛长官的司令部了。还告诉她说,姬少康出去半夜,身上挂了彩,最后对刘芳说:“哎,您甭担心,他还是运气好的呢,有人刚吃了黑枣。您要是想见他,就多等一会儿。”

正说着,门外忽然一阵吵吵嚷嚷,几个薛部军官和士兵拥着姬亚琪走了进来。姬亚琪一甩捉着她的两个士兵:“放开我!我哥哥呢?”

领头的军官对办事员说:“喂,那位姬处长去哪里闲逛了?”办事员刚要回答,军官又敞开了喉咙,“警卫团赵营长尸体还没凉呢,姬处长不会就急着寻欢作乐去了吧?嘿,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68集团军跟我们是天生犯克。要不,怎么他一来抗战都壮壮实实过来的赵营长,就那么无端端地给冷枪打死了呢?说什么去抓共党,枪就缴了一支,死人倒带回来一堆!”

刘芳看出苗头不对,对军官嫣然一笑,轻轻一摆手袋,从大敞着的门里悠悠荡荡、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军官掀掀军帽问:“那是谁?好面熟!”

另一名军官说:“你管她是谁,怎么一见娘们儿就扯不动腿了。”说着转向姬亚琪,“喂,你那位姬处长哥哥不在。噢,对了,我还没问是你哪门子的哥哥呢,不会是床上的哥哥吧?”在场的军官和士兵们连同办事员都一起笑了起来。那个军官一歪帽子,把姬亚琪带来的一擦传单往桌上一拍,吼道,“还什么认清委员长的真面目。待会儿把你带下去,衣服一脱,咱先看看你的真面目!”

姬亚琪狠狠地瞪着军官:“我说了,传单不知道是谁放在我箱子里的,你们还问?我要见我哥哥!在徐州办公,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也知道他在这儿,还会有错吗?既然带我来了,等一会儿又怎么样?”

那军官鼻子一哼:“不必麻烦了。姬处长的妹妹怎么可能是共党分子?”

姬亚琪脖子一梗:“我就是!”

军官嘻嘻一笑:“是啊,你就是共党分子!所以说,绝不会是姬处长的妹妹!跟我们到司令部去一趟。不过,可不是让你去见司令,是让你尝尝我们审讯室的十道大菜,保管你最后舒服得忘了姓啥!”

站在一边的办事员为姬亚琪求情:“我看,还是再等等姬处长吧,万一……一”

军官拽住他的领子,附耳小声说:“你是头猪啊?她要是姬少康的妹妹,不正好给赵营长出口气?省得他在阎王殿前埋怨我们。”

办事员频频点头。姬亚琪瞅准冷子,一把拽出了军官松松垮垮掖在腰带上的手枪,双手努力端起沉甸甸的枪,对准一屋子人,众人目瞪口呆。姬亚琪逼着他们,慢慢退出屋去,但是她没有注意到过道那头的卫兵,卫兵看到姬亚琪端枪的身影,情知不妙,轻轻摘下肩头的步骑枪,瞄向姬亚琪扣动扳机。

4

林双木从贾汪住到了徐州战区医院。他光着上身趴在诊疗室的治疗床上,看一份《中央日报》,翻到头版,大幅的、全身戎装的蒋介石像上,不知道被什么人画上了胡须,十分可笑。军医走进诊疗室为林双木上药,他将那黄色药粉从瓷瓶中倒进透明玻璃药剂瓶,冲着阳光仔仔细细研究着,说道:“林先生,您没问这药的配方究竟是什么?芥子气中毒的战士,后方还有好多呢!”

林双木合上报纸说:“没问。抓了人家,再要人家的祖传秘方,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么?”

军医开始为林双木上药。两个手持冲锋枪的宪兵推着姬亚琪走了进来,门外加上了双岗,如临大敌。姬亚琪脚步踉跄,臂上粗粗缠绕着一圈纱布,头发蓬乱,眼神却依然明亮。林双木和军医都回过头去。林双木看到姬亚琪,一阵惊讶,为了掩饰,他装作疼痛,倒抽了一口凉气,军医赶紧为他上药、涂匀、裹纱布。林双木故意别过头,闭上眼:“什么人啊?值得你们给我加双岗?”

一宪兵立正:“报告林处长!是个在城门口盘查时抓住的女共党!她在司令部又要逃跑,抓她的时候开了枪!”

林双木瞪了宪兵一眼:“哎呀,就算真是共党,又不是哪吒三太子,人家都受了伤了,我加上张军医看着还不够啊?都去。”宪兵有点为难。林双木双眼一瞪,“怎么了?军统的衙门口是不够大,指挥不动薛长官的人,干吗不说出来?”

宪兵连忙赔罪:“您息怒!我是怕,是怕跟……不好交待……没什么,我们这就走!”说罢一拉旁边的宪兵,二人快步离开了诊疗室。

林双木摇摇头,叹了口气,又要看报纸,忽然想起来旁边还站着姬亚琪,对军医说:“张军医,先给小姐看。”

张军医用医用剪刀剪开姬亚琪的袖管,为姬亚琪处理着伤口,子弹擦过了胳膊,伤不重,但显然很疼。姬亚琪整起眉头却面不改色。这让在旁边观看的林双木十分佩服。姬亚琪用右手捏着受伤的左胳膊,一小汪鲜血聚集在她紧紧卡着胳膊的拇指上。林双木勉力支撑着坐了起来,从桌上的托盘里拿过一个水果削着。姬亚琪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双木削得很是仔细,脸上露出怡然自得的表情。他削好后,想把水果送到姬亚琪没受伤的那只手里。张军医也恰好刚为姬亚琪处理好伤口。林双木看看姬亚琪右手上沾的血迹,神态随便地拿过消毒毛巾,为她擦干净手,再把水果塞了进去,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共党。”

姬亚琪刚要回答,一个肩佩少校军衔的宪兵军官大踏步走到了门口。林双木迅速对姬亚琪低声吩咐道:“什么也别说。”

军官进门,一指姬亚琪,还没开口,林双木已抢到了前面:“孙副官,弄错啦,错离谱了。我用人头担保,她不是共党。她是我们军统的特派工作人员,我刚问清楚。她不暴露身份,是秘密工作要求。你们要抓她,怎么也得先问问我。”

孙副官张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歪了歪脖子,咳了一声。林双木目光锐利而又威严地看着他,在无声的较量中,孙副官终于败下阵来。他脚跟并拢,敬了个礼,退了出去。

林双木不再搭理姬亚琪,趴在治疗床上打盹,姬亚琪从屏风后的床上站了起来,看到林双木合着眼,咬咬牙,抿紧嘴唇,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屋里,首先拿起一把手术刀,用纱布裹起刀刃,藏在身上,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上衣还豁着口子,她找到医用针线,用一只手迅速地缝了起来,然后在纱布上倒空了几个药瓶,又找到一卷绷带,统统包了起来,最后,还不忘包起两三个苹果。当她看到果盘里林双木为她削好的那个水果时,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罩在水果上,未立刻决定,最终,还是决定拿走。这一切都被林双木悄悄看在眼里。姬亚琪走到窗口,把被单结起来,要往下放。林双木从治疗床上欠起身来,轻声对着姬亚琪的背影说:“你是个人才,要学会珍惜自己。年轻人还没有定性,可以有自己的政治信仰,我不反对。只是,在选择自己终身道路的时候,就该多想想了。嫁了男人,现代风尚,还可以离婚,嫁了事业,那就是一辈子的事。要是不准备为它赴死,至少得有决心为它活下去。”姬亚琪一惊,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并未转身。林双木接着说道,“我兜里有一张特别通行证,你自己填好。以后要好自为之。”

姬亚琪仍然没有回头,她走到衣架边,从林双木的上衣里掏出特别通行证,放进了自己的衣兜。她窈窕的身影在门外隐去。林双木笑笑,心情一好,竟忘了自己不能仰卧,平躺了下去,疼得抽了一口冷气,马上又坐了起来。

诊疗室门前,姬亚琪和宋胜交错而过。宋胜不由得多看了姬亚琪两眼。姬亚琪对宋胜莞尔一笑,快步走了出去。

宋胜快步走进诊疗室,向林双木举手敬礼。“报告处长,军统局任职命令已下!”

林双木扬起脸:“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郑介民或是毛人凤吧?”

“郑介民任局长,毛人凤主持日常事务。处长果然是料事如神!”

林双木苦笑:“我来徐州一事无成,郑、毛二公各有所得,应该是这个结局。”

宋胜安慰:“处长不必悲观,也许委座对你另有任用,这不,毛副局长让我即刻接您返宁!”

姬亚琪匆匆走上徐州街头,一辆无标志的美式军用吉普车缓缓驶过闹市,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车厢内坐着一个军人。

“哥哥?”姬亚琪飞跑到吉普车旁,一个箭步跳到缓缓开动的车上。

手握方向盘的姬少康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你怎么跑到徐州来了?”

姬亚琪调皮地一扬脸:“来看你呀!”

姬少康看到妹妹的胳膊上缠着纱布,连忙问:“你胳膊怎么了?”

姬亚琪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是伤了点皮。”

姬少康眼一瞪:“你就会胡闹!不好好上学,满世界疯跑!现在在打仗,你知不知道?你在南京,又跟那些‘激进分子’混到一起了?”

“激进抗日,激进救国,有什么不对?”

“那你是默认了?”

姬亚琪任性地说:“你要再管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

“我要早管你,也不会到今天。”

姬亚琪有些不耐烦了:“哥,我好好的!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姬少康扳起脸:“好个屁!你上次差点就被送进黑牢里!你知道么?进去滚一趟,不死也得脱层皮!”

姬亚琪岔开话题:“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姬少康眼望前方:“送你到火车站,给你买好回南京的票。”

5

马淮安坐在办公室里,手抚下颊,津津有味地俯身看着吴克峰削好的棋子。他捡起沾了血的那个“车”,对坐在对面的吴克峰说:“沾了血,这棋子就有灵性了。逊之,这样的棋子到你手里,一定会百战百胜啊!”

“司令见笑了!”

马淮安在手里把玩着那枚棋子:“军人沙场流血不算啥。为长官流血也不算啥。但能为长官一星半点的小事流血,足见忠心。这副棋,逊之老弟,我要好好收藏!”

尹良田和郑建青出现在门口。郑建青看到吴克峰在厅里,有点发休,汕笑着,脚欲抬不抬,在高高的门槛上,一脚外、一脚内,十分尴尬。马淮安对郑建青说:“建青啊,咱俩是不是也得算亲家啊?”

郑建青闻言,差点被门槛绊倒,咬了咬下嘴唇说:“司令,您说算啥,就算啥!”

吴克峰道:“郑司令——你的部下是这样叫你的吧?这一阵,徐州薛部损失了不少物资,听说你……一”

郑建青忽然来了底气:“吴军长,不是听说,是事实!那是我老郑给马司令的投名状。”

吴克峰起身绕到郑建青身边:“噢?这么说你对我们司令还挺上心的么!”

郑建青向马淮安表决心:“马司令,我老郑一准要跟定您,愿意为您这领头马当马驹子,可我这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说着话,尹良田也跟着郑建青走进了厅堂。郑建青大摇大摆坐在了上手,去端茶,才发现是空碗。尹良田绷着嘴角,不动声色地取过茶壶,从背后为他斟上茶水。郑建青摇头晃脑,自我吹嘘,“老薛的枪弹我劫了,哼,可都是些啥玩意儿啊?老套筒、汉阳造,膛线都快磨没了,我不稀罕!马司令更不稀罕!”说到此,故意卖了个关子,揭开杯盖喝了一口,“我手里还有好家伙!”

吴克峰斜了郑建青一眼:“郑司令该不会是抢了日本人的吧?听说,你可没怎么跟日本人干仗,日本人投降前,你跟他们还混得不错?”

郑建青似乎看到马淮安对他有了兴趣,于是壮起了胆子,敢和吴克峰顶嘴了:“吴军长,你丢了家伙,也盼着天下人跟你一起丢家伙?告诉你,日本人可不止白云寺一个弹药库,老郑捡洋落儿,也捞了他一个。不是我聪明,是马司令大富大贵,有失有得,该着今年能发洋财!”

马淮安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郑建青:“噢?你手里真有家伙?”

郑建青脸一扬:“我手里,比马司令丢的家伙什,只多不少!”

马淮安往椅背上一靠:“忘了告诉各位,枪,老马我又找回来了。建青,你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了。”众人面面相觑。马淮安抚着光头哈哈大笑,肚皮一顶,把棋盘顶到了地上,棋子散落得到处都是。

吴克峰在门槛边捡起一枚棋子,把玩着,背对着马淮安微微一笑,转头对马淮安道:“恭喜司令!”

司令部院内,层层叠叠摆满了枪支弹药,都是瓦蓝瓦蓝的新枪,上至军、师长,下至营、连长,各级军人三五成群,正在仔仔细细观瞧枪支,纷纷夸赞马司令有办法。吴克峰捡起一挺歪把子机枪,在手里掂了掂。站在他身边的崔经纶说:“军座,这么大的事,马司令怎么事前一点口风都没露?”

旁边的郭家芳接过话来:“老马识途,马司令还能识枪。”

吴克峰把机枪放下:“不管怎么说,武器能回来,总是好事。”

崔经纶哼哼鼻子:“拿着日本人的武器打中国人,好在何处?”

郭家芳说:“这话你该去问委员长,军长能说什么?”

吴克峰摆摆手:“好了,好了!军人以。………”

崔经纶接过话:“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说着从子弹箱上拿起一个歪把子的弹夹,“咔”地插在机枪上,“服从到死,稀里糊涂,叫做枉死!这些子弹,打在中国人身上,就是血窟窿,看着就来气!”

这时,院内突然一阵骚动。几个中下级军官拉扯着一个传令官从大门走进。他们红头涨脸,青筋暴露,有人掏枪,有人解武装带,有人捡墙角半头砖,乱扑乱打。院子里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的上前劝阻,有的去保护枪支,乱成一团。吴克峰举起歪把子机枪,对空一个清脆的点射,众人方才住手,瞠目结舌木雕泥塑般注视着吴克峰。枪管指向空中,吴克峰形如金刚,凛然生威,大声喝道:“怎么了?”

乔团长把解下的武装带挂在脖子上,一操传令官道:“军长,你问他!”

传令官看看吴克峰手里上膛的歪把子,跪下说:“军长,没我的事!我只是传令!”说着一吐舌头,用手扯住,“我就是根口条,各位长官何苦跟我过不去!”

乔团长大声道:“国防部电令,咱们要缩编。缩成四个师、两个军。剩下一半人,该尝尝西北风嶙!听说大后方法币一天天不值钱,给个仁瓜俩枣遣散费,连养活老婆孩子都不够,说不定,咱们雇个猴儿,给它披上膏药旗,演演当年怎么打日本,还能混个饱儿。军长……咱们……委屈!”乔团长说不下去了,蹲到地上,抱着膝盖哭了。众人一阵茫然。一块长着青苔的半头砖从一个连长的手里滚落到地上。

吴克峰手一软,崔经纶接过他手里的歪把子骂道:“妈拉个巴子!要这么多枪干吗?一人两杆耍枪玩?”

正中大厅的门“吱呀”开了。马淮安缓步走下石阶,立在庭中,回头吩咐说:“宝善,给我搬张椅子来。”李宝善急急忙忙搬来马淮安刚才所坐的椅子。马淮安却不坐,只将那挺崭新的歪把子从崔经纶手里接过,端放在椅子上,自己退后一步,对椅子膜拜了一拜,回头看着众将士道,“我昨天就知道要缩编了。为什么不提前跟你们打招呼?我想诸位都是提着脑袋瓜子枪林弹雨洗过澡的人,遇事能沉得住气!可看看你们?啊?这还没缩编呢,先成了没头王八了!”解下武装带的乔团长缓缓站起身,将武装带扎好。马淮安从众人面前走过,一直走到放枪的墙根边,抚着崭新乌亮的枪支道,“枪,是咱们的命,有了新枪,换下旧枪,是理所应当。咱们就是蒋委员长手里的枪。要缩编,我老马比谁都不痛快。可是国防部那帮人,得了簇新的歪把子,谁还要那破汉阳造?”边说边一掌拍向弹药箱,一枚手雷骨碌碌滚到地上,“咱们争,没处去争,国防部不听咱的。为今之计,只有裁汰老弱,保留精壮,对老弱病残说声对不起,拼着挤出它个几十万大洋,每人手里多分几块,让你们好好安身立命,这就是我老马的门前事!”

马淮安说罢走回来。吴克峰迎上去。马淮安对吴克峰摆摆手。李宝善又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马淮安身后。马淮安仍不坐,大大咧咧往当院一站:“别闹,别急,你们急,老马上火,火大了,去国防部砸了妈拉巴子的!有用没用?屁用没有!安安神,该走走,该留留,留下,还是打仗,走了,去看老婆孩子,各安其位。这是军令,也是天命!”

院内一片寂静。崔经纶抓了一枚步枪子弹、一枚手枪子弹,在手里一撮,一长一短,调侃道:“咱们抓阄算了。谁抓到裁谁。”众军官又闹起来。

吴克峰站到马淮安身前高声说道:“大家都回去吧。何人去留,司令自有安排。在这里闹,不如上国防部去闹,去国防部闹,不如找委员长闹。就算找了委员长,又能怎么样?”

众人闷头走向大门,刚才闹事的乔团长于心不甘,突然回头发难,一把撕开领口,伤疤累累,眼泪飞迸:“军长!你看看!这是王八咬的?是蛤蟆撕的?让我们滚蛋!好,我们都他妈两个蛋,滚一个,还剩一个跟他们王八羔子玩命!只要有枪,谁怕谁!”

众人哑然,有人瞄着墙边的枪支。马淮安的眼睛溜过去,也不禁有些犯休。刚才那枚滚下弹药箱的手雷被乔团长紧紧抓在手里。院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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