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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姬少康和汪寒眉赶到徐州后,便向薛岳报到。薛岳把缴获日本人的侦测车给了他们,以便尽快查出共谍的电台。姬少康把工作做了分工:他负责徐州城区及交通要道的侦测,而汪寒眉则负责侦测郊区和贾汪地区。汪寒眉即刻便赶往自己的工作地点。姬少康也带着侦测车连夜上了路。

大雨瓢泼。姬少康裹着军用雨衣走下侦测车。他的眼镜上一片模糊,姬少康抹抹镜片。如注的雨点落在侦测车后门处的踏脚板上,发出嚼嚼啪啪的响声,姬少康回身往车里看了看,只见侦测车内微弱的灯光下,电子仪器频频闪烁,仪器前坐着两个全神贯注的操作人员。姬少康关上车门。他抬头看着八木天线在暴风雨中兀自转动不停,眼镜片上又溅满了雨水,于是干脆把眼镜摘下来。这时,一辆吉普车碾过一地泥水,停在侦测车旁。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军官冷漠的脸,问道:“你们怎么停在这儿了,薛长官可是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

姬少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马达坏了,能不能麻烦弟兄们,把车拖回司令部。今晚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军官道:“薛长官命令,无论如何,三日内必须找出电台。马达坏了,那天线不是还在转吗?兄弟虽然是老粗,死狗活狗还分得出来。姬处长,就多劳动劳动您的大驾吧。抓住了共党,薛长官自然会论功行赏。”

姬少康正要解释,嘴里顿时灌满了雨水,他对地上呸呸吐了几口,刚张开口,军官已把车窗摇上,发动汽车疾驰而去,车轮带起的泥水溅在姬少康脸上身上,姬少康对着闪烁的汽车尾灯大骂:“我又不是卖给薛岳了,你他妈神气什么?王八蛋!”姬少康骂完,无奈地摇头。他拍拍侦测车的后车厢门,一个操作员侧身打开门。姬少康吩咐说:“停了设备吧。省点电。今晚咱们要在这儿过夜了。”

贾汪矿区的一条偏僻巷子里,有一个不大的门面,上面挂着“弘安药铺”的招牌。这儿便是中共贾汪县委的接头地点。大雨如注。“弘安药铺”的招牌在雨中摇摆。

伙计小姚边有声无调地哼着什么,边掸着柜台。扮成药铺老板的大陈机警地转出柜台,看了看外面的雨,吩咐小姚说:“小姚,上门板吧。不会有客人了。”

小姚披上蓑衣,去门外上门板,忽然,他停下了手,只见汪寒眉站在店门口的灯光下,微微含笑。汪寒眉对小姚道:“我是来给表哥抓药的。”

大陈在门里答腔:“有没有药方?没有药方,我们有坐堂先生,头疼脑热,疑难杂症,当堂诊脉,分文不取。”

汪寒眉马上回应说:“药方倒是有一个。是西山唐先生开的。可是出来仓促,落在家里。我对先生说一下病情,您可酌情抓药。”

大陈双眼一亮,朝门前跨出一步:“不见病人,药不可开。药方您还记得多少?”

汪寒眉答道:“只记得甘草三钱。”

大陈说:“能解百毒。”

汪寒眉又道:“唐先生嘱咐说,贵店甘草不同别处,一定要到这里来买。”

大陈颔首致意:“谬赞,唐先生的药方,倒是非比寻常。”小姚听到此处,麻利地安上门板。大陈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汪寒眉步入店内。门板上好,小姚有腔有调地哼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陈瞪了他一眼:“闭嘴!什么叫隔墙有耳知道吗?”

大陈向汪寒眉介绍:“他原来在部队上,一直在我这儿养伤。本来以为打跑了日本人,就可以回部队,可是,蒋介石咬起人来,比日本人一点都不含糊。”

汪寒眉也连忙自我介绍:“我的代号是‘密使二号’,带来了总部的指示。”

大陈向上一抬下巴:“楼上说。小姚,看好底下!”上楼的时候,汪寒眉看见一个机警的中年人在扶梯旁站着。大陈小声对汪寒眉说,“他是老徐。负责我们的保卫工作。”老徐对汪寒眉点点头。汪寒眉注意到老徐的手插在兜里,显然里面有枪。等他们都上了扶梯,老徐看看后面,也跟了上去。

药铺门外突然有人急促地拍着门板。小姚拉开门,两个身披蓑衣的汉子抬着一副担架就往里闯。小姚连忙张开双臂阻止:“哎,你们怎么回事?”

抬着担架走在前面的宋胜一拉斗笠,用力甩甩水,一把掀开担架上盖着雨布的被褥。小姚被一股臭气熏得一捂鼻子。担架上趴着形容枯槁、面色苍白的林双木,显然病入膏肓。林双木对小姚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抽着气恳求说:“救……救救我!”

小姚不敢怠慢,疾奔上楼。汪寒眉和大陈刚在阁楼上落座,小姚就一头扑了进来。老徐警觉地问:“楼下怎么回事?是什么人?”

小姚音调急促地回答说:“病人!病得很厉害!”

大陈和汪寒眉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大陈说:“我先去看看。老徐,你照顾一下这位同志!”

大陈走下楼梯,来到店堂,仔细地给林双木把着脉。小姚在旁边举灯照亮。一会儿,大陈放下林双木的手,掀开被褥。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大陈却没什么反应。他的目光掠过林双木的身体,只见林双木的整个背都泡在一股黄水里,触目惊心。林双木的眼睛兀突、直勾勾地盯着大陈,已呈现垂死之态,呻吟着问:“我还有救吗?”

大陈说:“病得不轻。不过好在我这里有治背痈的祖传药方。你一定也是慕名而来吧?走了不少路吧?”他抬头看着宋胜和另一个抬担架的人,“帮我把他抬到旁边的屋里。”

进了里屋,大陈就着小姚捧过来的水盆洗了洗手,随口问林双木道:“你叫什么?”

林双木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叫高录林。”

大陈点点头,安慰说:“不用担心,在我这儿住下,外敷内服,几天就能见效。你先在这儿歇一会儿,我上去给你配药。”说罢站起身来,走上楼梯。

走进阁楼,大陈对汪寒眉说:“我刚给他上了药。是真的病人,不用担心。这么重的病,装都装不出来。”

汪寒眉点点头,然后问大陈:“从日军弹药库起出来的枪械,还在县委吗?”

“在。不过,不是在县委驻地。现在分散在四五个村里。怎么?陈军长准备来接收?”

汪寒眉摇摇头:“不是。这批弹药要转给别人。”

大陈正在给汪寒眉倒水,闻言,手停下了,不无疑惑地问:“友军?”

汪寒眉轻轻地“嗯”了一声。

大陈瞥了汪寒眉一眼:“这附近没有咱们的部队啊?”

汪寒眉避开大陈的目光:“上级命令。我们执行就是。”

“这批弹药数量很大,足够解我们新四军的燃眉之急,怎么会轻易送给别人?”说着大陈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老徐机警地绕到汪寒眉身后,撑起衣兜,显然,枪上了膛。他和大陈成四十五度角把汪寒眉夹在中间,这样一来,大陈和他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开枪,都不会误伤对方,而汪寒眉无论向哪个方向逃避,都会遇到他们中间的一个。汪寒眉微微一笑,坐下了。

林双木躺在担架上,竖起耳朵倾听着楼上的动静。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最后是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林双木以肘臂支起身体,向站在担架旁边的宋胜使了个眼色。宋胜心领神会靠向楼梯。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一阵风吹入,桌上的油灯摇曳,楼梯口的墙壁上映现出大陈的身影。宋胜赶紧又回到担架前。

大陈来到担架前。林双木问:“刚才楼上……”

大陈轻描淡写地说:“刚才小伙计搬药,洒了。”说着,把手里提着的药罐子放下,“我这就给你上药。”

小姚也下了楼,伏在栏杆上问大陈:“老板,楼上的东西怎么办?”

大陈随口说:“脏了就扔了。”

“扔哪儿?”

大陈不耐烦地说:“这还要我教你?扔房后的水洼里!”他用剪刀剪开林双木背上的衣服,移近油灯仔细查看,从药罐子里抓起一把黄色的药粉轻轻洒在林双木的背上。

楼上的老徐睁大警惕的双眼,看着汪寒眉在组装一堆发报机零件。汪寒眉的背后,板壁已被拆开了一块,那是藏发报机的所在。汪寒眉抬起头对大徐说:“好了!现在我就同冯路同志联系。需要怎样证明我的身份?”

看见小姚走上来,老徐灵机一动:“问问小姚的部队番号。”

小姚听到自己成为了关注的中心,顿时龇牙咧嘴、嬉皮笑脸,但看到汪寒眉和老徐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顿时收起了笑脸。

汪寒眉的身份很快便得到了证实。老徐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对汪寒眉道:“这电台是四叔放在这儿的,本来准备等密使一号进入徐州,在贾汪设立一个分台,搅乱敌人视线。可惜的是四叔牺牲以后,附近再没有懂报务的同志了。”

汪寒眉问道:“那徐州敌人侦测到的电台信号是怎么回事?”

“那也是四叔的杰作。我们等一下大陈同志,要是病人睡了,就让小姚领你去看看咱们的无人电台。”

大陈推门而入,对老徐说:“我给他用了点药,现在睡了。这个病人可不简单呢。”

老徐忙问:“是敌人?”

大陈扯下一块毛巾擦着手,抬抬眼皮,扫视了一下汪寒眉,显然因为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还有所顾忌。老徐对他点点头,大陈脸色解冻:“他的病不是背痈,是日本人的芥子气。”

2

姬少康裹着雨衣站在路边,有如落汤鸡。前方亮起两道灯光,晃得姬少康睁不开眼,他知道这可能是今晚离开这儿的最后一线机会了,于是不顾一切,伸开双臂,对汽车招手。汽车缓缓停下。姬少康手遮眼眉,车上下来的女子通身被车灯照耀着,辨认不清。头上的雨忽然停了。姬少康抬起头,发现头顶上遮着一把伞。伞下是刘芳的笑脸。姬少康惊喜地问:“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刘芳笑笑说:“在薛长官的司令部,我还是有些朋友的,打听到你并不难。”

姬少康对着敞开的车厢后门招呼说:“你们下车吧,坐这位刘小姐的车回去。我在这儿看着车和设备。”两个操作员忙不迭地跳下车,坐上刘芳的轿车。刘芳对司机说:“一个小时以后来找我。”说完,收起伞,一手提起一个食盒,自顾自走进侦测车。姬少康担心刘芳碰了设备,亦步亦趋跟了进去,刘芳会错了意,一回身,伸出小手,姬少康只好抓住,和刘芳并排挤进侦测车内。

刘芳打开食盒,食盒内琳琅满目。姬少康不由得叹息一声。刘芳侧脸望着姬少康说:“姬处长你怎么叹起气来了?”边说边把自己的湿雨伞和姬少康的湿雨披放在车厢壁角,从食盒底层拿出一块餐布,就地铺好,推开工作椅,甩掉高跟鞋,席地而坐,姬少康只好也跟着坐下。刘芳接着说,“听说你到了徐州,我就直接去薛长官的司令部找你,他们说你带着侦测车出来,信马由缰,不听号令,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最后,我才打听出你的车坏了,我就……”

姬少康又叹了口气:“唉,寄人篱下,苦不堪言啊,姬少康看样子是饿坏了,说罢就急不可耐地端起一个碟子。”

刘芳伸手拦挡说:“姬处长,那道菜叫‘美人肝’,能否留给我,那是我爱吃的。我这点小小娇气和私心,想必您能谅解吧?”

姬少康笑了笑,放下那碟菜,拾起筷子,往别的盘中夹了一筷子,忽觉实在太不礼貌,放下菜,夹了一筷子“美人肝”,稍一犹豫,递到刘芳脸前。刘芳嫣然一笑,张嘴接了。两人之间的感觉顿时递进了不少。

姬少康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刘芳注视着姬少康说:“姬处长,你就没觉出少了点什么?”姬少康一愣。刘芳接着说,“有酒无肴,喝的是穷酒。有肴无酒,吃的是闷菜。”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小瓶白兰地,妩媚地笑着,拧开盖子,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递给姬少康。

姬少康接过酒瓶,手微微颤抖,要去擦还沾着一点唇膏的瓶口。刘芳一把摸住他的手,却不用力,半握、半抚,手指渐渐沿着姬少康的手腕滑下,触到了姬少康的衣扣。“别擦。喝下去。”

姬少康仰头喝了一大口,忽然放下酒瓶,一把抱住刘芳,疯狂地吻将起来。刘芳微微呻吟着。姬少康撩开刘芳的衣领,吻着她凹凸有致的肩膀,一个蝴蝶刺青映入他的眼帘。姬少康瞪大了眼睛:“你是铁蝴蝶?”

姬少康闭上了眼睛,呆呆地坐在车厢地板上,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刘芳披着姬少康的呢子军上装,点着一根烟。姬少康突然睁开眼:“别抽烟。”刘芳没有答话,却又点上一根,塞进姬少康的嘴角。姬少康勉强地抽着,渐渐恢复了平静,和刘芳对视着。

刘芳摘下他的眼镜,用裙裾擦着说:“看什么呀?你可别忘了非礼勿视啊!”

姬少康定定地看着刘芳,由于摘去了眼镜,眼前白花花一片,刘芳的胴体只不过是一个显得更白的轮廓。姬少康幽幽地说:“我差点上了你的当。”

刘芳莞尔一笑:“什么叫当?这里又没当铺。”

“听说你刺杀松井失败,被刺了一刀。可戴笠喜欢你,你不愿被人看到伤疤,所以就着疤痕的形状,刺了一只蝴蝶。国防部、军统内,我姬少康大概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但我相信,我是戴老板之后第一个亲眼看见的。”

刘芳眯起眼:“我杀松井,你知道是为什么?”

姬少康冷笑:“反正不是为了什么党国。”

刘芳倒也坦诚直率,脱口说道:“我杀松井和今天来找你,都是为了我的丈夫郑建青。松井知道建青太多,杀了他,才能死无对证!你也知道太多,可是,现在需要你去向军统澄清!”

姬少康眉毛抖了抖说:“早知道你们这对军统内的金童玉女,今日得见,三生不幸啊。我知道郑建青在徐州搞忠义救国军,暗地里和松井眉来眼去,惹恼了戴笠。可没想到,他的老婆张涵芝消失三年之后,会化身成名旦刘芳,和我在拖泥带水之中肌肤相亲。人生可真是奇妙。说说看,你要我做什么?”

“只有你能证明,建青在68集团军撤退时背着松井送了情报、帮了你们的忙!”

姬少康撇撇嘴:“陈谷子烂芝麻。”

刘芳说:“你不能忘恩负义!”

姬少康正色道:“我们不是青帮,是国民革命军。恩义是恩义,军纪是军纪。哦,忘了告诉你,戴笠飞机失事,已魂归西天,可他的继任者也许没忘记你,也许已经派人来了吧?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军统门规森严,只怕金童玉女还是免不了要劳燕分飞哟!”

车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姬少康懒懒地站起,对刘芳说:“你等一下。我把车打发走。”

刘芳一笑:“这么说来,你不舍得我走?”

姬少康咬咬嘴唇:“就算是一条蛇,我也愿它在这荒郊野外陪陪我。”

3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流经贾汪的太子河罩在烟雨之中。河水潺潺。一只小舟划开苇丛,无声地切开河中细碎的波纹。竹篙在岸边点住。汪寒眉站起身。小姚看她眼望几米外的河岸犯踌躇,于是先下船入水,然后一弓腰,把汪寒眉背了起来。

汪寒眉婉拒说:“你不用担心,我打过仗……”

小姚回头笑笑:“我知道你不是娇滴滴的女同志。可河里有水蛙,你好好在我背上待着就行!”

汪寒眉问:“电台在哪儿?”

小姚往前趟了几步,用嘴巴向一根树杈上努努,指点说:“看到那根绳子了吗?你拖住,慢慢拉!”

汪寒眉抬眼望去,果然看到树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头隐隐没入河边苇丛,她慢慢拽着,一个小小木筏从苇丛深处被拽了出来,筏子上,是一个小形的、塔状的、简易无线电信标发射机。汪寒眉懂行,不由哑然失笑,问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四叔叹!”小姚说罢,神情黯然。

汪寒眉已初步完成了来贾汪的任务。她向大陈、老徐和小姚告辞,连夜赶回到徐州城内。好不容易才在一个酒吧里找到了姬少康。姬少康正和刘芳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品着洋酒。刘芳见汪寒眉来了,便知趣地向姬少康告辞。汪寒眉视而不见,公事公办地向姬少康报告了在贾汪的侦测情况,说没有发现共军的电台,并问姬少康在城内有什么收获。姬少康摇了摇头,试图解释他和刘芳重逢完全是出于巧合,话一出口就被汪寒眉堵了回去。汪寒眉说我从不过问别人的隐私,何况你是我的上司。姬少康无言以对,他无法向汪寒眉说明,自己之所以亲近刘芳完全是因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有利用的价值。汪寒眉见姬少康精神恍惚久久无语,于是向他提出回68集团军的请求。姬少康正想避开汪寒眉完成他收伏刘芳的计划,于是马上答应了,说你先回去也好,电台室不能久日无人,我再坚持几天看看情况。汪寒眉起身对着姬少康意味深长地一笑,径自走出酒吧。

太子镇镇口,马淮安骑在马上,披红挂花,兴致勃勃。他身后的竹竿上,挑着一挂巨鞭,忽然遇上一个臭炮,鞭炮不响了。马淮安回头怒目而视。卫兵上前检查,无结果。副官上前检查,也无结果。众人这时都围上去查看。鞭炮忽然炸响,众人掩口捂耳乱窜。马淮安身后硝烟弥漫,不见一人,他正要发作,忽然镇口一棒锣响,几个吹鼓手敲锣打鼓,一路奔来,后边是铣手,对天放铣,最后是几位花枝招展的女子。

军官们夹道观看着这一幕闹剧。王海扳着手指数着:“二姨太、三姨太。”

吴克峰调侃:“你倒认得清楚。”

王海说:“这两位姨太太,司令是派我牵的线。”

吴克峰耸耸肩:“要是她们能打仗,司令是不是就不用我们了?”

王海接过话:“要是我们能上床,司令也就用不着她们了。”说罢,猥琐地笑起来。吴克峰往旁边闪了闪,没想到汪寒眉正好从人缝中挤过来,他这一让,给汪寒眉让出了通道。汪寒眉以为他是故意的,想谢谢,又不十分乐意,最后还是决定侧身抬手敬礼。因为离王海过近,胳膊肘正好捣在伸头看“风景”的王海腮帮子上,王海“哩啃”一声蹲下身去。

吴克峰注意到汪寒眉的军上衣下摆内,露出蓝底碎花的农妇便装,随口问道:“汪女士班师回朝了?”

汪寒眉马上换上一副冷冷的表情:“托吴军长的福,没有丢掉这条小命。”

吴克峰又别有意味地问:“你的那位姬处长呢?”

汪寒眉针尖对麦芒:“不劳吴军长费心!”

吴克峰拉长音调:“抓到共党了?”

汪寒眉脸扭向一边:“很快。”

“找到军火了?”

汪寒眉反唇相讥:“吴军长丢了军火,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话我听不明白。”

吴克峰被噎得翻了翻白眼,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淮安在马上对众人拱手,然后伸手制止吹鼓手。有个吹鼓手不识相,又吹了一声喇叭。卫兵抡起枪托狠揍。马淮安大声道:“我老马最近几天睡不安生。为啥?为女人!别笑,别笑,自古大英雄,多半不爱江山爱美人!爱美人有什么错?就是多几个老婆罢了。爱江山的,可是杀得血流成河!”说着用双手比成机枪,对马下村民“突突突”一阵,吓得众人乱挨乱挤。马淮安大笑,“……这次,我把姨太太都接来,其一,表示我老马驻扎在此,造福黎民,毫无退缩之心!再者,我也要让我的姨太太和诸位共体时艰。”众人一片啧啧。两位姨太太下马。三姨太果敢、熟练,自己可以下来。二姨太胆小笨拙,在马背上折腾了半天也没下来。卫兵欲上前相助。马淮安用马鞭戳了戳卫兵:“别管她们!让她们练练,练好了,床上也麻利!”众人哄堂大笑。

这边部队官兵和镇上百姓云集镇口,观看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在镇子另一边的晒场上,一帮军士身佩长短双枪,身着便装,整齐地集合排队。李宝善带领他们快步跑出镇外。镇外,已经有几十辆准备好的大车等候。

4

贾汪矿区的钻井吊塔已隐约可见。李宝善带着马淮安的卫队,秩序井然地徒步行进。他们身边,是一溜胶皮轮子大马车。路上,一队士兵乘卡车和他们迎面而过。李宝善拉拉草帽,眼睛从草帽底下向身后的士兵们一瞥。士兵们杂杂沓沓放乱步子,不再以军人的仪态保持步伐整齐。路口,大车减缓速度,有的士兵手扶车板,要坐上去。李宝善低声制止:“累垮了马,还拉个屁?当兵的,哪有这么娇贵?”有的士兵打起瞌睡,车老板也有的抱着马鞭打盹。李宝善点着一根烟,从队伍后面沿队走过来,看到有人打盹,就把烟头往别人鼻子底下一戳,那人连熏带烫,立时就被惊醒。一队人很快又打起精神。

队伍走上贾汪街头,在一处挂着“黄记大车店”招牌的马车店前停下,为首的车老板去敲门。李宝善从脖子上扯下毛巾,装作掸裤脚管上的尘土,一边四处观察着,一边小声吩咐身边的姜连长:“去,到那边麦地里派四个弟兄,看着大路,驳壳枪上顶门火。晚上别忘了派人装撒尿,起来跟他们换班。”姜连长点头,悄悄地点了四个士兵,低声交待着。

大车店老板提着灯笼开门出来招呼道:“各位,打尖?”

李宝善说:“不用,我们带着干粮。给我们准备四间干净客房。要紧挨着。”

“没问题,里面请!”

李宝善看着众人和车马隐入店门,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按按“腰里硬”,点着一根烟,对公路对面的麦地里晃了两晃。对面麦地里,也有一点火头回应了一下。李宝善这才放下心来,扔掉烟头,踩了踩,大踏步走入店门。

在离黄记大车店不远的弘安药铺,大陈卷着袖管为林双木敷药:“高先生,这几天好多了吧?”

林双木轻轻嗯了一声。

大陈说:“药撒到伤口这么疼,你还能打着盹?高先生,你倒真是条汉子。”

林双木刚要回答,小姚出现在门口,用沾满灰泥的脏手擦擦额头,对大陈说:“老板,瓦匠师傅请来了,料也备妥了。”

林双木问:“陈老板要动土木?”

“正要跟你说这事。雨多,房子旧了,得翻翻屋顶,好好修修。我去哥嫂那里住几天,两个伙计回家,给你找了家旅店。两三天就好。”大陈抱歉地笑笑,“本来我们开的就不是医院,只是个卖药的铺子,没法子,多包涵!”这时,进来两个小工打扮的汉子。大陈吩咐他们:“两位帮帮忙,把这位高先生抬到黄记旅店。工钱算在一起。”

两个汉子抬起林双木躺着的门板。门板上垫了厚厚的被褥。大陈想得十分周到,他把一个筐箩剪去两边,罩在林双木的被褥上,搭上被盖,既不会沾到林双木的伤口,还可以通风透气。大陈收拾好,对林双木说:“明天我去大车店里看你。”两个汉子把林双木抬出门去。

大陈马上手脚麻利起来,去整理察看林双木躺过的床铺,一个黑油布包映入他的眼帘。大陈捡起,掂了掂,晃了晃,“哗哪哗嘟”作响,打开细看,里面是大洋,他并没有看清,在银元的下面埋着一个设计精巧的微型发射器。大陈拉上钱袋袋口,不无嗔怪地自语:“这个客人。说了不收钱的。”

小姚从窗口回过头来告诉大陈:“他们走远了!”

大陈把钱袋递给小姚:“放到壁橱里。别动人家的。他回来换药的时候,一并还给他。”

小姚点点头,又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大陈说:“中了毒气,还能这么硬,八成是当兵出身,还跟日本人干过仗。不过,无论是谁,这几天都要防着点。”

大陈料理好林双木的事,这才放心地拎着一个小包从店内出来。小姚关好店门,落锁。铺门前堆了几堆石灰、砖瓦之类的东西,几辆大车等在旁边。大陈对车把式使使眼色,车把式不动声色地回看了他一眼,等大陈和小姚走出几步,几个车把式才打马远远跟上。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小姚摸索着把油灯点上。大陈对小姚说:“快去睡吧。睡前练练算账。”

小姚边往床前走边说:“累死我了!”

大陈瞪了小姚一眼:别喊累。喊累祖师爷会怪罪。我们给人看病,翻山越岭,是应该的。小姚对大陈的话感到奇怪。大陈冲他一笑,指指墙,又指指自己的耳朵。

小姚龇牙咧嘴,用口型伴着仅仅自己能听出来的声音说:“隔……墙……有……耳。”

大陈边说着“今天要好好犒劳犒劳你”边从墙上的篮子里掏出一个苹果,抛给小姚,小姚没接住,苹果落在柜台上,正巧滚到那个装有发射器的钱袋旁。

苹果落地的声音被黄记大车店里的林双木监听到。忽然,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林双木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女,脚步轻捷地走入院内。她是姬少康的妹妹、正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读书的姬亚琪。

姬亚琪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她一头短发,穿着漆皮鞋,白袜,蓝裙,利落而清秀。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

店老板问:“小姐,你是来雇脚的?”

姬亚琪反问:“什么脚?”

蹲在旁边的姜连长接过话来:“当然是我们的脚!总不成,是小姐你的脚?”姜连长借着说话,从蹲着的位置飞快地拂了一下姬亚琪的漆皮鞋,自觉赚了便宜,不由直乐。

姬亚琪并不在意,反把鞋尖顶到他脸上:“你喜欢?也想给女儿买一双?不贵,才三块大洋!”

店老板在旁边搭腔说:“乖乖,才三块大洋?我的小姐,我们一天招待十几拨客人,还赚不到一块钱呢。您就别在这儿折腾我们了。你请出门、右拐,往镇上灯火最敞亮的地方去,叫栖凤楼,卖菜兼营住宿!”

姬亚琪头发一甩:“我不去!听着像窑子!”

扮作车老板的姜连长和手下都笑喷了,有的笑得蹲不住,捂着肚子站了起来。

姬亚琪说:“教授让我们尽可能多地接触社会,不要在象牙塔里空耗,所以我想来住住这马车店。我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我叫姬亚琪,咱们握握手吧!”说罢伸出手跟大伙挨个儿握。众人被她握过了手,都自动把烟熄了,抄起两只手,好像再做什么,就是对这位女学生的亵渎。

店老板说:“我就算想留您,可是没房了!”

姬亚琪鼻子一哼:“我知道你们老是这么撵客人!”说完满院转着,挨个儿看着每间客房。她发现李宝善住的房间有些特别。仔细察看屋里,足见十几个人围在灶台边,都戴着草帽,手里捧着粗瓷大碗,闷吃,却不闲聊,看到姬亚琪在注意他们,顿时都横过脸来,面似冰霜,有的把手直伸进床上的褥子底下握住枪柄。姬亚琪微微一笑说:“打扰了!我找房呢!”

最后,她来到了林双木的房间前,从窗户往里探视,林双木正看着她笑。店老板走过来说:“这间房,那位客人住着哪!”

姬亚琪说:“那么大的房间,就他自己住?”

店老板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也不能住!”

姬亚琪蹲下身,从皮箱里抽出一幅布幔,抖开,比量了一下说:“喂,给我在墙上钉两个钉子,拉上。”忽然想到了还要征求林双木的意见,对林双木招呼说,“哎,让我住进来,今晚的房钱我交!看你有病,晚上万一要有什么事,我还能给你看着,好不好?”

林双木对店老板道:“老板,就让小姐住吧!我一个病人,行动都不自在,能有什么问题?”然后压低声音,“隔壁还有十几位江湖弟兄,管保你这小店财源茂盛,事事平安。”

店老板一拍额头:“都不是善茬,我服了还不行!”又对姬亚琪说,“墙角的水还热,您洗脚洗脸自便……”

姬亚琪在林双木的房间里放下行李,便走到院子里的井台边刷牙。李宝善的两个手下从他们住的房中出来,见院中已无人,牵他们的马到井台边擦洗。姬亚琪正刷牙,忽见两个马头从左右肩上探来,大惊。姬亚琪往左边让,一人从右边牵来一马,姬亚琪往右边靠,另一人从左边牵来一马,姬亚琪被挤得无处容身。姬亚琪牙也不刷了,气得顿着脚走开,李宝善的两个手下相视而笑,继续刷马、饮马。这时房内传来店老板的怒喝:“你们怎么把粪拉到井台边上了?还让不让人打水了?”

李宝善的两个手下回头看,发现马的马粪兜被解开了,在井台上拉得到处都是。一个手下意识到是姬亚琪做了手脚:“这个小人精,看我怎么收拾你!”

店老板走过来说:“你还是先收拾收拾马粪吧!”

一个手下无奈地摇摇头去找扫帚,李宝善拦住手下吩咐说:“不忙。先查查那个女学生是什么来头。”

从房内传来姬亚琪的大呼小叫:“老板,我要洗澡!”姬亚琪见喊了几声无人搭理,只得自己走到院子里洗刷澡桶,一边不满地嘟嘟嚷嚷。

李宝善对姜连长暗暗使了个眼色,姜连长悄悄侧身挤入林双木的房间。林双木故作惊疑的样子睁大双眼。姜连长把中指竖在唇上,对林双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捅开姬亚琪的皮箱翻找着,看到一件新潮的女子内衣,不禁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林双木静静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姜连长倒空箱子,掂掂,仍觉得有点沉,摸索到了夹层开口,翻出了一沓纸,凑在灯下读着:“士兵弟兄们,不要打内战,不要反人民,要认清蒋介石的……哟!”姜连长吓得一抖手,把传单扔到了地上。他回头看看林双木,“你什么也没听见!”林双木笑笑,摇摇头,又点点头。

姬亚琪走进门里,姜连长已经把她的皮箱归拢。姬亚琪拉好帷幔,打开皮箱,忽然发觉有异。她的身影映在布幔上,林双木警觉地捕捉到布幔那边的姬亚琪正用小指甲轻轻刮着皮箱的锁眼。林双木的推断十分准确。姬亚琪的确正在检查皮箱。她注意到锁眼上有一丝划痕,于是把箱子凑到灯下,在皮箱合缝的隐蔽处,猫着一张窄窄的锡箔纸,只要强行打开,就会扯坏。现在这儿就已经被扯断了。姬亚琪翻了翻皮箱夹层中的纸张,发现少了一页,沉吟片刻,看向布幔那边。林双木故意动了一下,呻吟起来。姬亚琪拎起皮箱,快步走向门口,拉开房门,李宝善和姜连长已守在门口。

李宝善板着脸问:“这位小姐,要去哪儿?”

姬亚琪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说:“我去老板娘的屋里换件衣服。你们找我有事?”

李宝善口气严厉:“小姐只要待在自己屋里,就管保没事。”

姬亚琪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我洗完澡,就哪儿也不去了。”

“你就是最好。”

林双木的房间已经熄了灯,他戴着耳机,一双眼睛却注视着院子里。

院内用做厨房的柴棚,变成了姬亚琪的临时洗澡间。木桶里盛满热水,“哗啦哗啦”的泼水声不绝于耳。而棚内并无姬亚琪的身影,店老板家的大黑狗尾巴上被拴了一根大骨头,大黑狗绕着木桶拼命逮来逮去。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线绳,绳头挂着毛巾,搭在木桶里,大黑狗一转,就带动毛巾搅水,水声由此而来。姬亚琪用一根绳子把李宝善他们一匹拉车马的马尾和门拴在了一起。她拔下头车上插的线香,绑在马耳上点燃。线香一点点烧到了马耳。骏马一声嘶鸣,迅猛跑开,门被一下子拽了下来,大门“哗哪嘟”一声响。所有房间里的灯顿时都点亮了起来。有人大喊:“有人偷马!”

李宝善的房门最先被打开,几个卫士手持枪械跃入院内。李宝善随后跟出,压低声音嘱咐:“把枪藏起来!”院子内,大门敞开,马匹乱窜。卫士们把枪揣进衣襟,箭步奔出大门。

姬亚琪趁着混乱,手提皮箱从柴房中走出来,不动声色地走出洞开的、无人看护的大门,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林双木的眼睛。

突然,林双木的耳机里有了动静。

药店那边,小姚从楼梯上蹑手蹑脚摸了下来。他推开壁橱,打开壁橱的板壁,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扶梯。小姚擎着油灯下去了片刻,摸了一把崭新瓦蓝的王八盒子上来。他不敢带着灯去厅内,怕被发现,就在壁橱里坐下,自言自语:“嘿,好几个月没摸枪了!要不是这趟运枪,哪能摸到王八盒子!可惜,马上又得送人了!”

林双木在大车店房间里全神贯注地监听着。他表情一凛,轻轻调节着接收机。

5

马淮安站在姬府门口,正在指挥人往院外搬东西。几个士兵连马淮安屋里的罗汉床也搬了出来,此床并非马淮安的私人物件,而是姬府的传家之宝。马淮安用手里的马鞭乱敲几个士兵的脊背,大叫:“搬回去!”几个士兵手忙脚乱地把床往屋里搬,差点撞到走过来的姬培公。

姬培公拄着手杖站到马淮安身后说:“马司令,要是这张床能让你睡梦中多关心关心百姓,姬某甘愿相送。”

马淮安回头瞟了瞟他:“你不做我的房东,还得做我的邻居。除非这太子镇让共党占了。既然咱们还得低头不见抬头见,姬老先生,你还是少提点百姓,多管管自己吧!”

姬培公的胡子一翘一翘,眼看就有发作。吴克峰发现情势不妙,两臂一分,将进进出出的士兵分在两边,大步上前对马淮安说道:“总座,您即将乔迁新居,克峰也要送件礼物!”说着向身后一摆手。两个士兵把五花大绑的郑建青推进门来,一按脖子,郑建青跪倒在地。“我们今天下午在徐州公路上,抓到了这个共党分子。军火多半就是他们所劫。”

郑建青惊恐地直嚷嚷:“我不是共党!我们是忠义救国军!我们欢迎大仁大义的马司令接收改编,不要薛岳插手!马司令、吴军长,你们仔细看看我,民国二十八年,你们撤出江苏,日军围追堵截,穷追不舍,是谁告诉你们包围圈的缺口的?”

这时,那几个搬床的傻大兵能把床搬出来,但是却搬不进去了。横放竖放,就是入不了门。马淮安看看他们,招招手吩咐说:“喂,别搬了,放到这儿来!”说着指指院子中央。几个兵把床放好。马淮安俯身一托郑建青,手上用力,将他轻飘飘地托起来,往床上一按。郑建青得到这样的待遇,有如看到生命曙光,为之一振。但他还是被五花大绑着,坐在罗汉床上。马淮安盘膝坐在他旁边,点着雪茄,吸了几口,忽然伸出雪茄,笑着往郑建青身上戳。郑建青不知是何意,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马淮安虚点了几下,把烟头凑在郑建青绑绳的绳结处,一边烧灼着,一边询问,“你要让我收编,直接来找我不就是了?”

郑建青说:“司令!你想想看,甫到徐州,你公务繁忙,马上又接到移防命令,其中利害,建青身在穷乡僻壤,如何能解?看到薛岳入主徐州,再说,再说……”

马淮安斜眼看着郑建青:“再说什么?”

“再说,我已经派了内人跟司令联系!”

马淮安抽回雪茄,看看身后的吴克峰和姬培公。吴克峰微微俯身,不算卑恭,但却尊重。姬培公又听到有关女人的事情,非礼勿听地扭过脸去。马淮安纳闷地问:“内人?哪里有个内人?”

郑建青的“内人”刘芳正挎着坤包等在徐州戏院门外。一辆摩托车驶来。姬少康头戴摩托风镜,身披德式皮外套,十分潇洒。刘芳跨上摩托后座,姬少康递给她一副风镜。刘芳戴好,姬少康帮刘芳理了理夹在风镜橡皮头带中的发丝。摩托发动,驶入空寂无人的小巷,姬少康放慢速度,回头问刘芳:“回去后,怎么对你们经理说的?”

刘芳回答说:“劳军啊!还用解释吗?我不去,他的脑袋就得挂在徐州城垛子上。不是我欠他的,是他欠我的。”

姬少康说:“这几天,我想了你要我办的事。这种事你得去找马淮安。只要马淮安肯收编,郑建青在68集团军混个正团长当当,易如反掌。可我,就算能让你们加入国防部二厅,军统锄奸系统的厉害,你也知道!到时我即便有心,保护你们夫妻也实属无力。”

刘芳脱口而出:“保护我一个呢?”

“你何苦让我和你一起为难?马淮安是帮助你们夫妻的首选!”

刘芳提高音调:“你心里应该明白,马淮安看上的是我!为了我,他非杀了建青不可!”

姬少康刹住摩托,发动机“突突”响着。刘芳跨下摩托后座,摘下风镜。月色皎洁。他们都没注意到,这个偶然停下的地方,居然是一处旅店的门口,看到一对衣着时髦的男女停留在自己店门前,店老板觉得有了商机,出门迎客,招呼道:“二位,要不要上房?夫妻投宿,我们价钱九折,薛部军官和太太投宿,八折优惠。你们两位,气度不凡,特价七折!”

姬少康和刘芳互相凝视着,目光里渐渐燃起了激情。姬少康欲拥抱刘芳的肩膀。刘芳打下他的手:“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姬少康涎着脸说:“我们先好好做一夜夫妻,郑建青和他老婆的事,明天再说。”

刘芳眼波流转:“那你答应保护我了?”

马淮安手里摇晃着刘芳上妆后的照片,自语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老马的心上女人,居然是共嫌分子的老婆!”

郑建青还躺在那张床上,神色惶惶,罗汉床边的大槐树下,已经挖了一个大坑。郑建青还是五花大绑,只要被人用指头稍稍一戳,就会滚落坑底。郑建青对着马淮安哀嚎:“我不是共嫌分子!我是来投马司令的!我……”

马淮安用手杖敲着床沿:“今晚是睡床,还是睡坑,就是你一念之间的事。要老婆就不要命,要命再娶新老婆!我老马给你保媒!”说着凑近郑建青的脸,“要是看不上黄花大闺女,我这里有二十房姨太太,个个身手了得,我让你先尝后娶。怎么样?够仗义了吧?”

郑建青苦着脸,喊了声“司令”。

马淮安说:“坑里凉,我是不忍心让你下去。你可要想好!”

郑建青既无奈又充满希望地说:“我……司令只要肯收编我,我一定休妻,那时候司令愿怎么就怎么!”

马淮安身子往后一仰:“我还能霸王硬上弓?老马给你保媒,你也得给我拉拉纤,嗯?”

郑建青被马淮安的无赖行径弄得身心俱疲,不由得“呜呜”哭了起来。

6

姬亚琪把黄记大车店弄得一片狼藉。姜连长走到院内,向面色阴沉的李宝善报告说,没有寻查到那个捣乱的小女子。李宝善把他拉入房内,合拢房门对姜连长说:“接上头了,今天后半夜三点,去村外的苇塘边交接,我们除了带车老板,只能去三个人。”

姜连长问李宝善:“还查不查那个女孩?”

李宝善摇摇头说:“不用管她了,一条小泥鳅,翻不了什么大浪。枪,照接不误。”

黄记大车店院内,车马已经套好。李宝善正准备带人行动。林双木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住房。李宝善手下的人顿时都扭过脸去,注视着林双木。林双木沉静地问:“你们到底是谁的部队?”

李宝善缓缓逼近林双木。其他卫兵也围拢过来,把林双木包围在当中。林双木忽然咳嗽起来,盘膝坐在地上,形同打坐。咳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看众人,众人也都在盯着他。林双木身后的姜连长从衣襟里往外掏枪。李宝善用目光制止了他。姜连长会意,伸手就近抄起一根木棒。

林双木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不以为意,掏出手绢,堵在嘴上,又咳了一声,然后说道:“诸位,看得出你们不是共党,那在下也就无须遮遮掩掩。”说着,对身后持木棒的姜连长伸出一根食指,“你,去屋里,把我的行李拿出来。”

李宝善点点头,姜连长这才走进林双木的房内。

片刻后,姜连长把从屋内取出的包袱丢在林双木的面前。林双木把里面的针头线脑、杂七杂八,统统倒在地上。李宝善冷冷地看着,吩咐手下:“你们该忙什么,去忙什么,留下两个人看着他,回来再处置!”

林双木好像充耳不闻,抖开那块包袱皮,扯开边线,细窄的边缝里,居然藏着一幅卷得极细的丝绸。林双木抖开丝绸,捧给李宝善,李宝善情知来者不善,躬身小心地接过。

李宝善看完绸布,上前亲手搀起了林双木。他手下的卫兵陡然记起军人身份,两旁立正。林双木就近坐在了车辕上,轻轻喘着、咳着。姜连长递上来一杯水,林双木接过,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却走到草料堆旁。那根从马耳上掉下的线香还剩一截在燃烧。林双木把杯里剩下的水倒了上去。李宝善趁他转身,对手下使眼色,让他们快套车出门。林双木突然转身,众人止步。林双木说道:“军统对贵军不能施以管辖。但缉拿共党,举凡军政人员,一概有责,如有宽贷,无异通共!”

李宝善应声说:“对。我们马上就去缉捕那个逃走的女共党!”说着,对手下一挥手,“走!”

林双木满脸鄙夷:“她也算得上共党?顶多是个共青团,鞋干袜净,脚还没湿呢!李师长,我对你另有所请!”

李宝善面对大门,沉吟着没有答话。林双木坐到车辕上,表情痛苦不堪,幽幽地说道:“李师长,军人讲究干脆,我只等你一句话。由我下令,自然没有军命的九鼎之威,可缉拿共党军火,不会对李师长也没有一点吸引力吧?”

李宝善被吓了一跳,故作不明所以然的样子说:“什么军火?”

林双木跺跺脚:“就是在这镇子地下的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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